天剛破曉,大彆山的霧氣像一床濕透的爛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村子上。
祠堂裡很悶。
爛泥的腥氣,旱煙的衝味,還有幾十口人擠在一起的汗酸味,混成一團,壓得人喘不過氣。
村裡幾十戶人家,老老少少,全被叫來了。他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一張張臉上,刻著同樣的麻木和倔強。
男人們蹲在牆角,吧嗒著煙杆,煙霧後麵是一雙雙警惕的眼睛。
女人們抱著孩子,像是抱著自己全部的家當,把孩子的小臉緊緊按在懷裡。
氣氛,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弦。
鄉親們交頭接耳,聲音壓得像蚊子哼。
“……地是命根子,給不得。”
“給了地,娃兒們吃啥?喝西北風啊?”
“聽說了沒,王政委昨天跟老族長磨了一下午,嘴皮子都破了。”
“這幫當兵的,看著和氣,心真狠……”
王錚和周大山站在祠堂門口,一個臉色鐵青,一個滿臉焦躁。
周大山的手就沒離開過腰間的槍套,在上麵來回摩挲。
王錚則死死盯著祠堂裡那一張張寫滿抗拒的臉,太陽穴突突地跳。昨晚許峰那句“我才是正統的布爾什維克”,像根刺,在他腦子裡紮了一夜。
他知道,今天這道坎,過不去了。
就在這時,許峰和林雪從耳房裡走了出來。
林雪看了一眼祠堂裡的陣仗,臉上閃過一絲擔憂,下意識地抓緊了許峰的衣角。
許峰拍了拍她的手,讓她在祠堂外等著,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
他一出現,祠堂裡嗡嗡的議論聲,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刀切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沒穿軍裝,就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個子很高,像一棵樹。臉上沒什麼表情,那雙眼睛,平靜得像山裡結了冰的深潭。
他身上沒有王政委的和氣,也沒有周連長的煞氣。
他隻是安靜地走進來,祠堂裡的空氣,卻瞬間沉重了三分。
許峰沒有走向正中那張充當講台的八仙桌,而是走到了人群側麵,靠著一根掉漆的紅柱子,站定了。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用目光,緩緩地,掃過每一個人。
祠堂裡,徹底安靜了。
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拄著根木杖,顫巍巍地從人群裡走了出來。他是村裡的老族長。
他先對王錚拱了拱手,才轉向許峰,渾濁的眼睛裡帶著懇求。
“這位……同誌。”老人聲音沙啞,“俺們知道,你們打仗是為了老百姓。要糧,要人,俺們都給。俺們村,家家戶戶都有娃跟著隊伍走了。”
他用木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頓。
“可是這地……”老人的聲音抖了,“地是俺們的命根子。沒了地,就斷了根。你們要俺們的地去種那些花花草草,那不是要俺們的命嗎?”
“是啊!不能給!”
“地給了,全家都得餓死!”
老人的話,像一粒火星,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情緒。
“都他娘的彆吵吵!”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猛地站了起來。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臉橫肉,是老族長的孫子,村裡有名的渾人。
他幾步衝到許峰麵前,指著許峰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俺們敬你是英雄,可你不能這麼欺負人!少跟俺們扯淡!俺就問你一句,這地,你們是不是非要不可?”
王錚臉色一變,剛要嗬斥。
許峰一個眼神,讓他把話咽了回去。
許峰看著眼前滿臉桀驁的年輕人,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
“是。”
他隻說了一個字。
祠堂裡的空氣,瞬間凍住了。
“好!好!好!”年輕人怒極反笑,脖子上青筋暴起,幾乎是吼出來的:“那你們也彆想好過!想要地,行!先把俺們全村老少都殺了!從俺們的屍體上踏過去!不然,誰也彆想動一根草!”
“對!殺了俺們!”
“不然就滾!”
周大山的手,已經握住了槍柄。
許峰看著那個帶頭的年輕人,看著他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
許久,他的嘴角,向上牽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算不上笑的弧度。
“可以。”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年輕人愣住了。
祠堂裡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等他們反應。
許峰動了。
沒人看清他的動作,隻聽到一聲清脆的機括聲。
下一秒。
砰!
槍聲。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封閉的祠堂裡炸開,像一個驚雷,把所有人的魂都震散了。
帶頭的年輕人隻覺得腳下一麻,一股灼熱的氣浪擦著他的草鞋飛過,在他腳前半寸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冒著青煙的彈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