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聯主任的鋼筆掉在地上,“當啷”一聲驚得人縮脖子。
趙國棟拇指摩挲著茶杯沿,忽然笑了:“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他聲音像砂紙擦過粗瓷,“但基層不是論文答辯,不是靠嘴皮子能解決的。”
肖鋒彎腰撿起鋼筆遞還給婦聯主任,抬頭時眼裡亮著光:“我願意試試,至少不能讓老百姓再跑空趟。”
趙國棟最後點頭同意了。
接下來三天,肖鋒像塊浸透了水的海綿。
他在檔案室翻出1998年的《青雲鎮土地劃界圖冊》,紙頁脆得一翻就掉渣;
又找鄭敏幫忙複印了老楊的宅基地契約、村集體的土地台賬,連十年前修灌溉渠的工程驗收影像都調了出來——
畫麵裡,一塊刻著“楊宅東界”的青石碑歪在泥裡,被施工隊的鐵鍬碰得轉了方向。
“肖哥,你貼那說明是要乾啥?”鄭敏抱著一摞複印件跟在他身後,看他往政務公開欄貼《關於青雲鎮曆史土地確權情況的說明》,“這事兒綜治辦都調解八次了……”
“第八次和第九次不一樣。”肖鋒用膠帶粘牢紙角,“前八次是關起門調解,老百姓看不見;第九次要讓他們看見,政策不是藏在抽屜裡的文件。”
他轉身時,看見老楊佝僂的身影正從公示欄前直起腰,手裡攥著的舊布包被攥得變了形。
老楊來的那天,扶貧辦的黴味裡混進了艾草香。
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粗糲的手掌拍得灰都飛起來:“小同誌,你說的那老地圖,能給我瞅瞅不?”
肖鋒展開從檔案室翻拍的手繪地圖,用鉛筆在“青雲村三組”位置畫了個圈:“楊大爺,您指認下宅基地的位置?”
老楊布滿老繭的食指顫巍巍點在地圖右下角:“就這兒,東邊到河溝,西邊挨著老李家的杏樹……”
他突然頓住,抬頭盯著肖鋒,“你咋有這圖?二十年前村會計畫的,早燒了。”
“沒燒,在檔案室的蟲蛀圖冊裡。”肖鋒從抽屜裡拿出工程驗收影像的打印件,界碑上的“楊宅東界”四個字在陽光下泛著墨香,“當年修渠時,界碑被挪了半米,您的宅基地就這麼‘縮’進了村集體土地。”
老楊的手抖得厲害,指節叩在照片上咚咚響:“真……真能改回來?”
“能。”肖鋒翻開《土地管理法》,逐條指給他看,“您有1982年的宅基地契約,有界碑證據,政策也支持。”
他抬頭時,看見老楊眼裡泛著水光,像他母親調解糾紛時,那些終於等到公道的人眼裡的光。
協調會設在老楊家門口的曬穀場。
肖鋒搬來長條凳,綜治辦主任、司法所長、村支書依次坐下。
老楊的鄰居們端著飯碗圍過來,曬穀場的銀杏樹下擠了二十多號人。
“這是1998年的劃界圖,”肖鋒展開地圖,用激光筆點著界碑位置,“這是2009年修渠的工程影像,界碑被移動前的原始位置。”
他轉向村支書,語氣堅定,“根據《確定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的若乾規定》第二十一條,連續使用滿二十年的宅基地,可認定為現使用者所有。但楊大爺的宅基地是被人為挪動界碑導致的登記錯誤……”
村支書的臉漲得通紅,手指摳著板凳縫:“那……那當年是為了集體利益……”
“集體利益不是侵害個人權益的借口。”肖鋒聲音不高,卻像根鋼釘釘進人心裡,“楊大爺的契約、界碑、連續居住證明,三項證據鏈完整。”
他轉向老楊,溫和地說,“您看,調解協議這樣寫,行不?”
老楊捧著協議的手直抖,突然站起身朝肖鋒鞠了個躬:“小同誌,我給你磕個頭……”
“使不得!”肖鋒趕緊扶住他,餘光瞥見人群外圍的趙國棟。
鎮黨委書記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的穀殼,目光落在肖鋒胸前的工作牌上,像是要把那枚金屬牌看出個洞來。
散會時已近黃昏,老楊硬塞給肖鋒一把曬乾的野山椒。
辣椒帶著辛辣的香氣,指尖捏著它,有一種粗糙而溫暖的觸感。
肖鋒捧著辣椒往回走,路過鎮政府大院時,看見趙國棟的辦公室燈還亮著。
窗玻璃上投下他的影子,手在桌上重重一按——不知道是拍文件,還是拍桌子。
肖鋒摸了摸口袋裡的《孫子兵法》,書頁間夾著老楊的血手印信。
夜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他望著趙國棟辦公室的燈光,忽然想起母親常說的話:“理越辯越明,局越破越清。”
隻是這第一局破了,下一局的棋,才剛擺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