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議室的吊扇在頭頂嗡鳴旋轉,攪動著悶熱的空氣,葉片邊緣泛著陳舊的鐵鏽色,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肖鋒捏著那份折得方正的《調離申請書》走進門時,後頸沁出的汗珠正順著襯衫領口緩緩滑落,濕漉漉地貼在脊背上,黏膩得像一層無形的網。
他的膝蓋在進門時重重磕了下門框,木屑飛濺,鈍痛瞬間竄上神經,他眉頭微蹙——
這副“病秧子”模樣,他在鏡子前對著燈光反複練習了三晚,連咳嗽的節奏都掐著秒表校準。
“肖書記來了!”老魏派來的聯絡員周明立刻起身,圓臉上堆著笑,可那雙眼睛卻像探照燈般掃過肖鋒攥著申請書的手背,指節因用力泛白,青筋微微凸起。
這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是縣財政局辦公室副主任,肖鋒記得他上周來村裡時,皮鞋擦得鋥亮,能照見人影,連袖扣都一絲不苟地扣著。
此刻他卻鬆了鬆領帶,動作隨意得近乎刻意,仿佛在表演一種“體貼的親近”。
“身體實在扛不住了。”肖鋒把申請書輕輕放在會議桌上,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度,沙啞中帶著一絲疲憊的顫音,像是說給自己聽,“駐村這半年,總想著給村民多辦點實事,可這腿……”
他低頭揉了揉膝蓋,指尖用力按壓,觸感是皮肉下的僵硬與酸脹,“再拖下去,怕要耽誤柳河村的發展。”
周明的目光在申請書上多停了半秒,嘴角微微上揚,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一顆早已準備好的棋子。
“理解理解,肖書記這半年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裡。”他轉頭看向列席的村支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既然肖書記身體有恙,咱們得替他分擔。我提議,暫時由鄉會計站接管村級賬目,確保村民報銷、補貼發放不受影響。”
“這樣行麼?”村主任老周搓著粗糲的手掌,指縫裡還嵌著昨夜修水管留下的泥垢,臉上寫滿猶豫,“小陳乾報賬員三年了,熟門熟路的……”
“老周啊,這是規範化管理。”周明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微燙,他舌尖輕抵上顎,發出一聲滿足的輕響,“鄉會計站派專業人員來,流程更嚴謹,對肖書記、對村民,都是好事。”
他眼角餘光掃向縮在角落的小陳,那姑娘正盯著自己的腳尖,手指絞著藍布衫的衣角,布料已被揉得發毛,活像隻受了驚的麻雀,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肖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胸腔震動,手撐著桌沿直不起腰,掌心傳來木紋的粗糙感。
等緩過氣,他抬頭時眼眶泛紅,像是被咳出了淚意:“隻要不耽誤村民報銷……就按周主任說的辦。”他的指尖輕輕劃過申請書邊緣,紙張的毛邊刮過皮膚,像是在和自己的決定做最後的拉扯。
周明的喉結又動了動。
三天前他還在老魏辦公室聽領導分析:“肖鋒那書呆子,被打壓幾次就蔫了。”此刻看著眼前這個連坐直都費勁的男人,他確信老魏的判斷沒錯——這局,穩了。
交接手續辦得比預想中快。
小陳抱著半人高的檔案盒往鄉會計站送時,周明派來的兩個小夥子站在門口抽煙,煙灰簌簌落在她新買的膠鞋上,留下焦黑的斑點。
她蹲下身撿掉出來的文件,指尖觸到冰涼的水泥地,餘光瞥見鐵皮櫃最底層有個蒙灰的U盤——那是三年前財務係統升級時,前報賬員老王隨手塞進去的,早被人忘在腦後。
“快點啊!”其中一個小夥子踢了踢她腳邊的紙箱,鞋尖撞上紙板,發出沉悶的“咚”聲,“磨蹭什麼呢?”
小陳手忙腳亂把U盤塞進褲兜,金屬外殼緊貼大腿,冰涼又沉重,心跳快得耳膜發疼,仿佛有根細線在顱內拉扯。
她記得肖書記說過:“交接時多留意舊物,有些東西藏得久了,反而能說話。”此刻那U盤貼著皮膚,竟像一塊燒紅的鐵,燙得她幾乎要跳起來。
深夜,村部辦公室的台燈暈著一圈暖黃的光,像舊年油燈的餘燼。
小陳把U盤插進電腦時,手指還在微微發抖,指尖觸到USB接口的瞬間,一陣輕微的電流感竄上手臂。
屏幕亮起的瞬間,她倒抽一口冷氣——裡麵竟是係統升級前的原始日誌,每筆轉賬都帶著手工登記的備注,字跡潦草卻清晰。
她逐行往下翻,瞳孔逐漸收縮:2020年4月15日,“專項扶貧補貼50萬”轉入柳河村合作社賬戶;次日,50萬分三筆轉入62281234、62285678、62289012三個賬號——而這三個卡號,她上周剛在縣財政局信息科的外包合同裡見過!
“咚!”
窗外傳來老槐樹被風刮動的聲響,枯枝拍打牆麵,像有人在敲門。
小陳猛地合上電腦,機殼閉合的“哢噠”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摸出手機給肖鋒發消息,又刪掉,再寫:“肖書記,我好像找到東西了。”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後頸滲出冷汗,順著脊椎滑下,涼得她打了個寒戰——要是被周明他們發現……
“叩叩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