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肖鋒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急促的點。
辦公室沒開燈,窗簾被風掀起一角,漏進魚肚白的天光,在鍵盤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那光像冰水漫過金屬鍵帽,泛著冷而薄的光澤。
他指尖敲擊的節奏帶著焦躁的震顫,每一次敲下都仿佛在試探某種即將崩斷的弦。
他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聲波圖,王桂芳的錄音被他逐幀拆分,像解剖一條僵死的蛇。
耳中隻剩下耳機裡循環播放的低語,沙啞、斷續,像從地底滲出的水聲。
“宏遠勞務公司”——當這個詞第三次從錄音裡冒出來時,他的瞳孔突然收縮。
聲波圖上,原本連貫的波峰在“宏遠”二字處,詭異地凹下去一道小溝,像被刀削去了0.3秒。
那凹痕極短,卻像一根刺紮進他的神經。
他屏住呼吸,耳膜仿佛聽見了某種斷裂的輕響,像玻璃在低溫下悄然裂開。
他湊近屏幕,鼻尖幾乎貼上藍光,冷光映得他眼底發青,喉結滾動兩下:“讀稿。”
鼠標滾輪緩緩下滾,每段提及“宏遠”的聲波都帶著同樣的凹痕。
他指尖觸到鼠標外殼的磨砂質感,忽然感到一陣黏膩的汗意。
他想起昨晚王桂芳泛紅的眼尾,她把U盤塞進他手心時說“他們讓我背稿”,當時他隻當是恐懼後的胡話。
現在,那聲音在他腦中回響,帶著紙張翻動的窸窣和她指甲掐進掌心的細微摩擦。
他忽然意識到,那些話不是即興的恐懼,而是被反複練習的台詞——像一具提線木偶,在看不見的繩索下開口。
“他們怕的不是我們查賬。”他合上電腦,指節抵著眉心,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是怕我們懂他們的規矩。”
窗台上的綠蘿葉子在風裡晃了晃,葉尖掠過他的袖口,留下一絲微癢的觸感。
樓下傳來掃帚劃地的沙沙聲,像砂紙磨過水泥,節奏緩慢而固執。
肖鋒摸出西裝內袋的筆記本,筆尖懸在“用間篇”旁,金屬筆帽在指間微涼。
最終落下一行小字:“規則是用來拆解的,尤其是他們自己定的。”墨跡在紙上暈開一點,像血滴入雪。
上午九點,鄉鎮聯席會的會議室飄著陳茶味。
茶香混著舊木桌的黴味,空氣滯重如漿。
肖鋒剛推開門,就聽見空調外機低沉的嗡鳴,夾雜著投影儀風扇的輕響。
他看見蘇綰抱著一摞文件夾站在投影儀前,米色西裝褲腳沾著晨露,布料微濕,貼在腳踝處,發尾卻一絲不亂,像刀鋒劃過水麵不留痕。
她抬頭時目光掃過他,像刀背輕輕磕了下刀刃,轉瞬又落回電腦。
那眼神冷而銳,帶著金屬碰撞後的餘震。
“各位,這是近三年村級資金流向熱力圖。”她按下遙控,牆上的幕布亮起橙紅相間的色塊,電流聲“滋”地一閃,“紅色代表異常流動超過200%。”
指尖在觸控板上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三個亮紅的圈突然放大——“這三個合作社,需要重點說明。”
張副鎮長的茶杯“哢”地磕在桌上,瓷與木的撞擊聲讓所有人一顫。
他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會議記錄本——那動作像蛇在蛻皮,緩慢而警惕。
肖鋒記得,這是他當年在企業談判時,對方準備抵賴的典型動作。
蘇綰沒接話,隻點擊鼠標。
幕布切換成兩張並排的掃描件,左邊是王桂芳昨夜簽了字的原始憑證,金額欄清清楚楚寫著“叁萬貳仟元整”;右邊是鎮財政所上報的版本,同樣的日期,金額欄變成了“壹萬貳仟元整”。
“差的兩萬元,進了宏遠勞務的賬戶。”她的聲音像冰錐敲玻璃,清脆、冷冽,帶著碎裂的預兆,“王會計說,這是她上個月剛發現的漏洞。”
會議室突然靜得能聽見空調滴水聲——“嗒”,一滴,又一滴,像秒針在倒計時。
張副鎮長的手停在半空,茶杯口的熱氣歪歪扭扭地往上躥,扭曲了他額角的青筋。
肖鋒注意到坐在末位的財政所小劉喉結動了動,手指在桌下攥成拳——指甲掐進掌心的觸感仿佛也傳到了他身上。
那是他上周去村裡調研時,看見低保戶攥著被克扣的補貼單的動作,無聲的憤怒,像被壓緊的彈簧。
“散會前,麻煩各位在簽到表上補簽。”蘇綰合上文件夾,目光掃過所有人,像探照燈掃過廢墟,“畢竟——”她頓了頓,“原始憑證上的簽字,和上報版本裡的,筆跡不太像。”
肖鋒跟著人流往外走時,聽見後排有人小聲嘀咕:“老陳上周還說王桂芳是瘋了,現在……”話音被關門聲截斷,木門合攏的悶響像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