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口袋裡的筆記本,上麵新記了一行:“沉默同盟的裂縫,從懷疑隊友開始。”紙頁的粗糙觸感貼著指尖,像在提醒某種即將撕裂的平衡。
中午十一點半,“福來居”的包間飄著紅燒肉的甜香。
糖色焦化後的香氣混著梅乾菜的鹹澀,在鼻腔裡纏繞。
趙伯夾起一筷子梅乾菜扣肉,顫巍巍地往老周碗裡送:“還記得87年那次審計嗎?你蹲在倉庫裡數了三天化肥袋,說‘賬做得再圓,也圓不過良心’。”
老周盯著碗裡的肉,白頭發在吊燈下泛著灰,像落了一層霜。
他扒了口飯,米粒粘在嘴角,手指卻不受控製地摩挲起碗沿——那是個被磨得發亮的弧度,指腹劃過瓷麵,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聲,和陳默焦慮時轉筆的動作、張強開會時捏茶杯的動作,弧度分毫不差。
隔壁包間的門簾掀開條縫,肖鋒的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重重的線,紙麵被劃出細小的纖維斷裂聲。
他看見老周的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和王桂芳交U盤時的手,像兩片被風刮到同個角落的枯葉。
“趙伯,那年你替我擋了處分。”老周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鐵鏽,“現在……”
肖鋒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聽見趙伯放下筷子的輕響,竹筷碰瓷碗,一聲脆響後是長久的沉默。
接著是老周壓抑的抽噎,像風從破窗縫裡鑽進來,斷斷續續,卻撕心裂肺。
“他們說隻要閉緊嘴,退休工資一分不少……”
下午兩點,鎮政府後院的石榴樹投下斑駁影子。
陽光穿過樹葉,在李嬸的藍布圍裙上灑下跳動的光斑。
她站在走廊拐角,手在圍裙上擦了三遍才掏出張紙條,紙角已被汗水浸軟:“昨晚張強去宏遠公司待了四十分鐘,我收拾食堂時聽他打電話說‘老地方見’。”
她壓低聲音,眼角的皺紋裡沾著麵粉,像乾涸的河床,“肖書記,我兒子上大學的錢,是你們給的助學貸款……”
肖鋒把紙條折成小塊收進西裝內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裡,他拍了拍她手背:“李嬸,您做得對。”他轉身喊來小吳,“調昨晚宏遠公司的監控,重點截穿灰夾克的人。”
半小時後,王桂芳的電話打進來,聲音發顫得像篩糠:“那個穿灰夾克的……是我們所裡老李!他上個月還說我瘋了,說青藤會的賬查不得……”
肖鋒望著窗外搖晃的樹影,突然笑了。
他想起清晨聲波圖上那道0.3秒的凹痕,想起聯席會上張副鎮長凝固的表情,想起老周摩挲碗沿的手指——沉默的網,正在被一根一根抽絲。
傍晚六點,辦公室的台燈亮起暖黃的光。
燈光落在賬本上,紙頁泛著微黃的光澤,像舊信紙。
肖鋒把一遝證據按時間順序排開,用紅筆在“宏遠勞務”“老李”“老周”三個名字上畫了圈,圈與圈之間連著箭頭,像張蓄勢待發的網。
手機震動時,他剛在筆記本上寫下新標題:“壞賬不怕查,怕的是好人也開始算賬。”
“明天起,我們不追錢。”他接通蘇綰的電話,聲音低沉篤定,“專找‘老會計’喝茶。”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他知道她在翻省廳的乾部檔案:“你要讓他們自己選邊站?”
“不是選。”肖鋒指尖劃過“用間篇”的頁腳,那裡有父親用藍筆寫的“攻心為上”,墨跡已有些褪色,卻仍清晰,“是讓他們覺得,這是唯一能保住臉麵的選擇。”
窗外的晚霞把雲層染成血紅色,他望著牆上的鄉鎮地圖,“宏遠勞務”的紅圈在暮色裡像團跳動的火。
手機裡傳來蘇綰輕笑的尾音:“肖書記,我突然有點期待明天了。”
晚上十點,肖鋒合上最後一本賬本時,聽見樓下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
“叮鈴——”,清脆的金屬音劃破寂靜,像童年巷口的回響。
他探頭望去,趙伯正踩著二八杠往家走,後車架上綁著個藍布包——那是王桂芳今早塞給他的舊賬本。
布包在月光下泛著舊藍的光澤,像一塊沉入水底的布。
月光漫過窗欞,在桌上投下《孫子兵法》的影子,字跡模糊,卻輪廓分明。
肖鋒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淩晨五點三十分的鬨鐘已經設好。
他望著地圖上標紅的四個村財務室,低聲道:“該讓他們看看,好人算賬,有多利索。”
風掀起窗簾,吹得桌上的紙頁嘩嘩作響,像無數人在低語。
最後一頁筆記在風裡翻起一角,上麵剛寫的字清晰可見:“當沉默者開始開口,網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