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零七分,肖鋒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震動在寂靜的病房裡像一顆石子落進深井。
母親攥著他衣角的手微微鬆了鬆,布料從她枯瘦的指間滑落,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他屏住呼吸,指尖觸到冰涼的手機外殼,將它悄悄往被子裡挪了挪——屏幕亮起的刹那,幽藍的光映出“阿九”兩個字,像暗夜裡浮起的一枚信號。
消息彈窗是張對比圖:左邊是市交通局存檔的三座橋驗收報告,日期2022年8月15日,紅章清晰,紙麵平整;右邊是村民手機裡的實拍——
橋欄還裹著塑料膜,反光刺眼,施工標語“決戰汛期”的紅布被雨水泡得發皺,邊緣卷起,時間戳定格在2022年10月23日。
水珠順著照片邊緣滑落的痕跡,仿佛還在滴答作響。
“糾錯率指標有問題。”阿九的語音帶著熬夜的沙啞,電流聲裡夾著鍵盤敲擊的餘響,“張某報修的橋,驗收和實拍差了兩個月。”
肖鋒的拇指在屏幕上懸了三秒,指腹微微出汗,觸屏時留下一圈模糊的印痕。
他望著母親因病痛而凹陷的眼窩,顴骨在月光下像兩塊凸起的石頭,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想起上午在祠堂說“怕你們以後還得靠求人看病”時,王奶奶眼裡那個積著雨水的泥坑——渾濁、沉重,映著灰蒙蒙的天。
那一刻他明白了,張某吞的不隻是修橋款,是把本該擋在洪水前的橋,修成了泡在雨水裡的窟窿。
“彆提我名字。”他快速打字,指尖敲擊聲輕得像春蠶食葉,“就說這是柳河村小孩畫出來的道理。”
發送鍵按下時,他想起昨天在村小教孩子們畫評分卡的場景:紮羊角辮的小蕊舉著蠟筆問“糾錯率是什麼”,陽光從破舊的窗欞斜照進來,落在她鼻尖的細汗上。
他蹲下來,掌心輕觸她沾著粉筆灰的手背,那皮膚溫熱而粗糙,像曬乾的土塊:“就是咱們發現錯了,能把錯扳回來的本事。”
晨光漫進病房時,淡金色的光線爬上母親蒼白的臉頰,肖鋒在床頭留了張字條,墨跡未乾,紙角微微翹起。
他摸黑出了醫院,樓道感應燈忽明忽暗,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裡回響,像心跳的節拍。
上午十點,縣衛健局三樓會議室的玻璃門被撞得哐當響,門框震落的灰塵在陽光中飛舞。
張姐攥著打印得皺巴巴的評分卡衝進來,護士服口袋裡的鋼筆戳得胸口發紅,筆帽邊緣磨出一圈油漬。
她聲音發顫:“局長,你們采購的輸液管每根貴了三塊五!”
正端著茶杯的局長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在會議記錄上,紙麵迅速暈開一片深黃,像潰爛的傷口。
“這不是柳河村那什麼……”
“陽光指數。”張姐把評分卡拍在他麵前,紙張邊緣因為反複折疊卷了毛邊,指尖留下幾道深痕,“現在是我們醫院的了。”
她指節敲著“透明度”那一欄,聲音清脆如鐘,“我查了省招標網,同規格的輸液管中標價12塊8,你們合同寫16塊3——能不能公示下這三塊五的差價?”
肖鋒縮在消防通道的轉角,水泥牆的涼意透過衣料滲進脊背。
他聽著會議室裡突然炸開的議論聲,像一群蜂在頭頂盤旋。
他摸出手機給阿強發消息:“下次畫個‘圍魏救趙’,就說先幫護士長查賬,她家孩子就不怕打針哭鬨了。”發送完畢,他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走廊的腳步聲——
張姐不是第一個,老李昨天在村委會堵著國土所長要查宅基地審批記錄,二小子今天早上蹲在鎮財政所門口舉著評分卡數路燈電費,紙頁在風中嘩嘩作響。
中午飯點,食堂飄來的白菜燉粉條味混著消毒水味鑽進鼻腔,油膩的蒸汽撲在臉上。
老趙裹著保安服擠過來,袖口沾著斑斑點點的飯粒,手裡攥著部掉漆的舊手機,機身邊緣硌得掌心發癢:“肖書記,張某的人刪帖時留了IP,我……我偷偷錄了屏。”
肖鋒沒接手機,盯著老趙鬢角新添的白發,在頂燈下泛著銀光,像霜落在枯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