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北麓,始皇帝陵的地宮深處。
這裡沒有日月輪轉,沒有四季更迭,隻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死寂。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土腥味、石粉的嗆鼻氣息、新開鑿的岩石斷麵散發的冰冷礦物味道,以及一種更深的、仿佛沉澱了億萬年的墓穴陰寒。巨大的、未經打磨的黑色玄武岩壁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在搖曳不定的鬆明火把映照下,投下扭曲晃動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陰影。火把燃燒的劈啪聲,水滴從極高穹頂滲落、砸在石筍上的“嘀嗒”聲,在這無邊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反而更添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深。
這裡是尚未完工的冥殿核心區域,始皇帝未來永恒的安息之所。巨大的空間被開鑿得如同神隻的殿堂,其空曠與幽深足以吞噬一切聲響。地麵尚未鋪設平整的青石板,裸露著原始的、凹凸不平的堅硬岩床。支撐穹頂的,是十二根需十人合抱的巨型青銅人像柱——這是地宮最令人瞠目的奇觀之一。這些高達數丈的巨人俑,並非後世所見陶土燒製,而是以失蠟法整體澆鑄的青銅巨像!它們身披玄甲,頭戴鶡冠,麵容肅穆威嚴,如同傳說中的神將,沉默地矗立在幽暗之中。冰冷的青銅表麵在火光下泛著幽綠的光澤,巨大的手掌緊握象征不同職責的青銅巨劍或權杖,臂膀與軀乾上纏繞著碗口粗細的青銅鎖鏈,這些鎖鏈並非裝飾,而是連接著穹頂深處更龐大、更致命機關的脈絡!空氣中,隱隱傳來一種極細微、如同無數毒蛇在石縫中遊走的“沙沙”聲,那是深藏在岩壁和穹頂夾層內,數以萬計蓄勢待發的青銅弩機機括被繃緊的死亡低吟。
“快!動作快!誤了時辰,爾等皆填作人牲!”監工屠睢嘶啞的咆哮,如同鈍刀刮過生鐵,在空曠的冥殿中激起陣陣刺耳的回音。他身材魁梧如熊羆,裹著厚厚的羊皮襖,也抵擋不住這地底深處的蝕骨陰寒,臉色凍得青紫。手中浸油的牛皮鞭梢沾著暗紅的血痂,隨著他焦躁的踱步,在冰冷的地麵上拖出細微的“沙沙”聲。他麵前,是數百名如同鬼影般移動的刑徒。
這些刑徒,是帝國工匠中的罪囚,是營造地宮核心機密最後的“耗材”。他們比外麵工地的刑徒更加枯槁,長期的幽閉、不見天日的地底勞作、吸入過量石粉,讓他們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眼窩深陷如骷髏,嘴唇乾裂發紫。沉重的腳鐐雖已卸去為了更靈活地安裝致命機關),但手腕和脖頸上依舊套著象征罪隸身份的青銅箍環,隨著動作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們穿著單薄破爛的葛衣,根本無法抵禦這地宮深處的酷寒,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噴出長長的白氣。
他們的任務,是在監工和少量精通機關術的少府匠吏指揮下,將最後一批、也是最核心的殺人機構安裝到位。巨大的絞盤被數十人合力推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將粗如兒臂、閃爍著幽冷寒光的青銅弩箭,一根根填入岩壁預留的、如同蜂巢般密集的發射孔道。每一根弩箭都長達丈餘,三棱箭鏃在火光下閃爍著淬毒的藍芒,箭杆上銘刻著細密的、代表死亡與詛咒的陰刻符文。另一些刑徒則像壁虎般攀附在陡峭的青銅巨像柱上,用特製的青銅長鉤,極其小心地將懸掛在穹頂夾層中的、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般的青銅短劍“陣雨”機括,調整到最精準的觸發角度。那些短劍不過尺餘長,但刃口薄如蟬翼,在火光下流動著致命的幽光,數量之多,一旦觸發,足以將下方整個空間化作一片無死角的金屬風暴!
空氣中彌漫的緊張與絕望,比陰寒更刺骨。每一個細微的失誤,都可能提前觸發這毀滅性的陷阱,將所有人瞬間絞殺成肉泥!
“當心!蠢貨!鉤子穩住了!”一個少府匠吏尖聲厲喝,聲音因恐懼而變調。他看到一個攀在青銅巨像臂膀上的刑徒,因寒冷和體力不支,手中的青銅鉤微微顫抖了一下,差點碰觸到一根連接著“劍雨”中樞的青銅拉索!那拉索繃得筆直,如同毒蛇的脊骨,一旦觸動,後果不堪設想!
那刑徒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冰冷的青銅巨像臂膀,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汗水也可能是冰水)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滑落。
鄭石蜷縮在冥殿一角一處尚未安裝機關的凹陷處,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比其他刑徒更加瘦削,眼窩深陷得幾乎看不見眼珠,隻剩下兩團濃得化不開的陰影。他並非工巧匠,而是因私藏楚國巫祝符咒、詛咒秦法而被罰沒至此的“巫蠱犯”。此刻,他枯枝般的手指,正用一塊尖利的碎石片,在冰冷潮濕的岩石地麵上,極其緩慢、極其隱蔽地刻畫著。那並非符文,而是一個極其簡陋、卻透著無儘哀思的小小陶俑輪廓——那是他死於驪山苦役的妻子留在世間的唯一念想。碎石片在岩石上刮擦,發出微不可聞的“沙沙”聲,每一次刻畫,都仿佛耗儘他僅存的生命力。他的眼神空洞地落在虛空中,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層,看到了千裡之外烽煙四起的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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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石!你這裝神弄鬼的楚蠻!滾出來!”屠睢的咆哮如同驚雷,在鄭石頭頂炸響!一隻沾滿泥汙和汗漬的牛皮靴狠狠踢在他蜷縮的背上!
劇痛讓鄭石猛地弓起身子,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手中的碎石片脫手飛出,在岩石上彈跳幾下,落入黑暗。他艱難地抬起頭,迎上屠睢那雙因暴虐和寒冷而布滿血絲的牛眼。
“又在刻你那死鬼婆娘的破玩意兒?”屠睢獰笑著,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鄭石枯草般的頭發,將他如同破麻袋般從角落裡拖拽出來,狠狠摜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在這皇帝陛下的萬年吉壤裡,刻這些晦氣東西?你想讓陛下的龍魂不安嗎?嗯?!”
鄭石的臉頰重重磕在嶙峋的岩石上,瞬間擦破,鮮血混合著汙泥糊了半邊臉。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被屠睢一隻大腳死死踩住脊背,沉重的力量幾乎要將他的骨頭碾碎。他隻能徒勞地喘息,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
“監工大人…饒…饒命…”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是鄭石同鄉的老刑徒屈禾,他佝僂著背,試圖求情。
“滾開!”屠睢看都沒看,反手一鞭子狠狠抽在屈禾臉上!皮鞭撕裂空氣的爆響和屈禾淒厲的慘叫同時響起!屈禾捂著臉,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湧出,踉蹌著栽倒在地。
屠睢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腳下的鄭石身上,臉上露出殘忍的戲謔:“喜歡刻?老子讓你刻個夠!”他猛地彎腰,從地上撿起鄭石剛才刻畫的碎石片,那上麵還殘留著陶俑模糊的輪廓。他獰笑著,將鋒利的石片尖端,狠狠按在鄭石的手背上,然後用力地、緩慢地劃了下去!
“呃啊——!!!”無法形容的劇痛讓鄭石的身體猛地弓起,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鮮血瞬間從被割裂的皮肉中湧出,染紅了石片和冰冷的地麵!屠睢卻像欣賞什麼傑作,用石片在他手背上一筆一劃地、深深地刻著,仿佛要將那個陶俑的印記,連同無儘的羞辱和痛苦,永遠烙印在鄭石的骨頭上!
“刻啊!老子幫你刻!讓你的死鬼婆娘好好看看!看看你這賤骨頭!哈哈哈!”屠睢變態的笑聲在空曠的冥殿中回蕩。
鄭石的慘叫和掙紮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長久以來積壓在刑徒心中的絕望、恐懼、被奴役的屈辱、失去親人的痛苦、以及目睹同類被肆意蹂躪的憤怒……在這一刻,被屠睢變態的暴行徹底點燃!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鄭石淒厲的慘叫和手背上淋漓的鮮血中,轟然崩斷!
“狗日的秦狗!跟他拚了!”一個離得最近、正在安裝弩箭的壯碩刑徒,雙眼瞬間赤紅如血!他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咆哮,丟開手中沉重的青銅弩箭,不顧一切地抓起地上用來撬動絞盤的、手臂粗細的硬木杠,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屠睢的後腦狠狠掄了過去!風聲淒厲!
屠睢正沉浸在施虐的快感中,猝不及防!他隻聽到腦後惡風不善,本能地偏頭躲閃!
“砰!!!”
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硬木杠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屠睢的肩胛骨上!清晰的骨裂聲刺耳地響起!屠睢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整個人如同被巨錘擊中,踉蹌著向前撲倒,口中噴出一股血沫!他手中的皮鞭和那塊帶血的石片脫手飛出。
這一擊,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殺秦狗!!!”
“為鄭石報仇!”
“砸了這鬼地方!!!”
積壓了無數個世代的怨毒與毀滅欲望,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噴發!數百名刑徒,這數百具被非人折磨逼到絕境的困獸,瞬間化身為複仇的狂魔!他們赤紅著雙眼,發出歇斯底裡的咆哮,抓起身邊一切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沉重的青銅弩箭、撬棍、錘子、甚至是從岩壁上摳下來的鋒利碎石塊!如同黑色的狂潮,瘋狂地撲向那些驚恐萬狀的監工和匠吏!
“反了!反了!快!快觸發機關!殺光他們!”一個少府匠吏嚇得魂飛魄散,尖聲嘶喊著,連滾帶爬地撲向不遠處一根青銅巨像柱腳下,那裡有一個凸起的、雕刻著猙獰獸首的青銅扳機!那是手動觸發“劍雨”的應急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