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信靠在一塊冰冷的巨大漂礫上,從懷中掏出一個粗糙的麥餅,就著皮囊裡的冷水,慢慢地啃著。他銳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林木,投向西南方向——那是褒斜道工地方向。雖然相隔數十裡重山阻隔,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仿佛能聽到樊噲那粗獷的咆哮,看到那麵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的破爛“漢”字旗,還有那劣質木材在棧道上發出的、如同哀鳴般的爆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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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極其細微、卻無比堅定的笑意,在他那布滿風霜和疤痕的臉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蕩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盤以帝國餘燼為棋子的生死局,在這驪山飄散的汞毒銀霜與秦嶺初雪的交界處,在這喧囂的明火執仗與這死寂的無聲潛行之間,悄然落下了決定勝負的第一子。
驪山深處。鄭國渠地底密道。
絕對的黑暗。絕對的死寂。絕對的寒冷。
隻有水珠從頭頂岩縫中滴落的“滴答、滴答”聲,在狹窄、濕滑、彌漫著濃重土腥和朽木腐敗氣息的通道中空洞地回響,如同為亡魂計時的喪鐘。
子嬰不知道自己在這條深埋地底、通向未知的秘道中行進了多久。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饑餓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胃囊;寒冷如同跗骨之蛆,滲透了他的骨髓,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般的痛楚;而深入骨髓的疲憊,則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的四肢,讓他每邁出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他身上的素服早已被冰冷的岩壁和滴落的泥水浸透,沉重而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散發著黴爛的氣味。腳下是濕滑的、布滿苔蘚的岩石,稍有不慎便會滑倒。他隻能依靠前方侍衛手中那唯一一支、火光飄搖欲滅的鬆脂火把,以及侍衛伸過來的、同樣冰冷顫抖的手,艱難地向前挪動。
恐懼,如同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本身,緊緊包裹著他。每一次岩石的輕微震動也許是地表的餘震,也許是驪山地宮深處傳來的異動),每一次通道深處傳來的、不知是風聲還是什麼的詭異嗚咽,都讓他渾身僵硬,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不敢去想身後的追兵是否已經發現了洞口,不敢去想祖父那深埋地底、宏偉而恐怖的陵寢,更不敢去想那個為了堵住毒瘴出口而消失在銀色死亡之霧中的守陵校尉趙敢……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徹底淹沒。支撐他繼續前進的,隻剩下趙敢臨彆時那斬釘截鐵的話語:“生路……在鄭國渠……塹山堙穀……巴蜀……”
“秦王……小心……前麵……有……有水……”前方攙扶著他的侍衛,聲音嘶啞虛弱,帶著喘息。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通道的拐角處,那裡的地勢明顯低窪,形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在火光下反射著幽暗油光的積水潭!水麵漂浮著一些腐爛的枯枝敗葉,散發著更加濃烈的腐臭氣息。
繞不過去。積水潭幾乎占據了整個通道的寬度。
侍衛咬緊牙關,將火把遞給身後的同伴,自己則率先試探著踏入冰冷刺骨、汙濁不堪的積水中。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膝蓋,冰冷刺骨,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摸索著,確定水下的地麵相對平整,沒有深坑,才轉過身,伸出雙手:“秦王……臣背您過去!”
子嬰看著侍衛凍得發青的臉和渾濁水中漂浮的腐爛物,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但他彆無選擇。他顫抖著,伏在侍衛冰冷潮濕的背上。侍衛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一步一步,艱難地跋涉在冰冷的汙水中。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水花四濺。子嬰能清晰地感受到侍衛身體因寒冷和用力而劇烈的顫抖。另外兩名侍衛,一個高舉著火把照明,一個在後麵小心翼翼地護衛。
終於,涉過了這片令人作嘔的積水潭。侍衛將子嬰放下,自己則癱軟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喘息,渾身濕透,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
“休……休息一下……”子嬰看著侍衛慘白的臉色,心中一陣酸楚和無力。他靠著濕漉漉的岩壁坐下,冰冷的岩石透過濕透的衣服刺入肌膚。他感到一陣陣眩暈,眼皮沉重得如同鉛塊。
就在這時,負責斷後、一直警惕地觀察來路的那名侍衛,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有……有光!後麵……有光!”
子嬰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追兵?!他們還是追來了?!他猛地扭頭望向身後幽深的通道!
果然!在通道拐角處的黑暗中,一點微弱卻極其清晰的橘黃色光芒,正由遠及近,緩緩移動!不是火把那種搖曳跳躍的光,而是更穩定、更集中……像是……燈籠的光?!
在這深入地底、死寂絕望的秘道中,突然出現的、如同鬼火般移動的燈光,比看到楚軍的火把更令人毛骨悚然!一股寒意從子嬰的尾椎骨直衝頭頂!
“保……保護秦王!”癱在地上的侍衛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拔出腰間的青銅短劍,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火光搖曳,將眾人驚恐扭曲的影子投在濕漉漉的岩壁上。那點橘黃色的光越來越近,腳步聲也隱約可聞——是極其緩慢、拖遝的腳步聲,仿佛……一個垂死之人在艱難挪動。
終於,在拐角處,燈光映照出一個佝僂、瘦小、穿著破爛不堪的深褐色麻布短衣的身影。那是一個老得看不出年紀的人,頭發稀疏花白,如同枯草般粘結在一起。他一手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粗糙木拐,另一隻手,提著一盞極其簡陋、用薄薄的羊皮蒙著的竹骨燈籠。燈籠的光線昏暗,隻能勉強照亮他腳下幾步的距離。他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和汙垢,如同風乾的核桃皮,一雙眼睛渾濁不堪,幾乎隻剩下眼白,茫然地“望”著前方,似乎是個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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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工?!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子嬰的腦海!這裝束……這氣息……像極了當年修築鄭國渠的那些最底層的、飽經風霜的水工!
那老瞎子似乎並未察覺前方有人,依舊拄著木拐,拖著一條明顯不太靈便的腿,一步一挪,極其緩慢地向前移動。他的呼吸沉重而渾濁,帶著濃重的痰音。燈籠昏黃的光線,在他佝僂的身影上投下搖晃不定的光暈,在這死寂幽深的地底,顯得格外詭異。
“站……站住!什麼人!”侍衛強忍著恐懼,厲聲喝道,青銅劍指向那老瞎子。
老瞎子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身體猛地一哆嗦,停下了腳步。他茫然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他眼睛似乎看不見),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誰……誰啊?是……是工頭嗎?俺……俺是看渠的……老瞎子……迷……迷路了……”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重的關東口音,充滿了無助和驚恐。
子嬰緊繃的心弦略微鬆弛了一絲。不是追兵?隻是一個在渠底迷路的老水工?他示意侍衛放下劍。
“老丈,你是……鄭國渠的役工?”子嬰試探著問道,聲音同樣嘶啞虛弱。
“鄭……鄭國渠?”老瞎子茫然地重複著,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隨即又變得驚恐,“不……不是……俺……俺是看泄洪道的……在北邊……‘塹山’那段……地龍翻身……渠……渠底裂了……俺……俺掉下來了……”他語無倫次,但“塹山”兩個字,卻如同驚雷般在子嬰耳中炸響!
塹山!趙敢說的通往巴蜀的“塹山堙穀”密道!
“老丈!你說‘塹山’?你知道怎麼去‘塹山’的泄洪道嗎?”子嬰猛地站起身,不顧身體的虛弱和寒冷,急切地問道,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希冀。
老瞎子渾濁的眼白似乎“看”了子嬰一眼雖然並無焦點),布滿汙垢的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恐懼和困惑的神情。他顫巍巍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向通道的深處,那個積水潭的方向:“那……那邊……水……水閘……青銅的……上麵……刻著字……‘塹山’……推開它……就……就通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身體搖晃了一下,似乎隨時會倒下。
子嬰的心臟狂跳起來!他順著老瞎子指的方向望去——正是那片剛剛涉過的、散發著腐臭的積水潭!潭水幽暗,深不見底。難道……閘門在水下?!
“快!扶我過去!”子嬰對侍衛急聲道。
兩名侍衛攙扶著子嬰,再次踏入冰冷刺骨、汙濁不堪的積水中。這一次,目標明確。他們忍著惡臭和刺骨的寒冷,摸索著積水潭靠近岩壁的一側。水下的岩壁濕滑冰冷,布滿了滑膩的青苔。
“這裡!”一名侍衛的手在水下摸到了一塊明顯不同於周圍岩石的、冰冷光滑的金屬邊緣!他用力拂開水底厚厚的淤泥和腐爛物,借著同伴高舉的火把光芒,看清了水下之物!
那是一塊巨大的、邊緣光滑的青銅板!斜斜地嵌在岩壁底部,被厚厚的淤泥覆蓋,隻露出一小部分邊緣。青銅板表麵,布滿了深綠色的銅鏽和水垢,但依稀可見上麵陰刻著兩個古樸雄渾的秦篆大字——“塹山”!
找到了!通往生路的最後一道閘門!
子嬰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他顧不上冰冷的汙水和刺骨的惡臭,將整個手臂伸入冰冷的水中,和侍衛一起,用儘全身的力氣,摳住那青銅閘板邊緣的縫隙!冰冷的金屬觸感如同電流,瞬間傳遍全身!
“一!二!三!用力!”侍衛嘶啞地喊著號子。
青銅閘板沉重無比,又在水底被淤泥和水壓封堵了不知多少年。三人拚儘全力,手臂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冰冷的汙水灌入口鼻,帶來窒息般的痛苦!
“嘎吱……吱呀呀……”
令人牙酸的、金屬與岩石摩擦的艱澀聲響,終於從水底深處傳來!那沉重的青銅閘板,在三人合力之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內移動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洶湧的、帶著新鮮水汽和泥土氣息的暗流,猛地從閘板移開的縫隙中湧了出來!
生路,就在這冰冷的、汙濁的積水潭底,被絕望中的雙手,奮力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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