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市集的泥濘浸透了韓信褪色的麻布褲腳,屠夫王魁腳底的魚腥粘液正玷汙著那柄曾登記於《大秦武備總錄》的三尺青鋒。
>當劍身倒映出圍觀者扭曲的哄笑時,無人察覺刃口處一點暗褐色的汙漬——那是鹹陽武庫老軍需官辛勝撞鼎殉國時,濺落在兵械冊上的最後一點腦髓與熱血。
>這柄被踐踏的青銅劍,如同它主人此刻低垂的眼瞼,將所有的鋒芒與驚雷,都深鎖在泥汙與屈辱的鞘中。
淮陰。泗水之濱。
初冬的寒雨纏綿不去,將這座楚地下邳郡的小邑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濕冷之中。天空低垂,鉛雲厚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雨絲細密如針,無聲地刺穿著稀薄的霧氣,將本就泥濘不堪的街巷變成一片褐色的沼澤。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混合著爛泥、腐草、牲畜糞便以及河魚腥臊的複雜氣味,粘稠而令人作嘔。
市集設在城南一處相對開闊的土坪上。地麵早已被無數雙腳和車輪碾踏得稀爛,積著深淺不一、渾濁不堪的水窪。水窪裡漂浮著爛菜葉、魚鱗、禽類的羽毛和不知名的穢物。幾排簡陋的草棚歪歪斜斜地支在爛泥地裡,圈作攤位。草棚頂的茅草濕漉漉地耷拉著,不斷滴下混濁的水珠。攤販們大多縮在草棚下,裹著破舊的葛衣或蓑衣,臉色凍得青紫,眼神麻木地望著稀稀拉拉的行人。叫賣聲有氣無力,很快便被雨聲和泥濘的腳步聲吞沒。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攤位間穿梭,貪婪地舔舐著地上的汙穢,發出令人心煩的“吧嗒”聲。
在這片凋敝、濕冷、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市集一角,一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韓信。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綻線的深褐色麻布短褐,同樣質地的褲子,褲腳高高挽起,露出沾滿褐色泥漿的小腿和一雙用草繩勉強捆紮住的破舊草鞋。雨水順著他略顯淩亂的發髻流下,滑過清瘦而輪廓分明的臉頰。他的身形頎長,背脊習慣性地挺得很直,即使在這樣汙濁的環境裡,也帶著一種難以磨滅的、源自骨子裡的孤高。然而,這份孤高在現實的泥濘與周遭的麻木中,顯得如此脆弱而突兀。
他站在一個賣魚的草棚前。草棚下的老漁夫蜷縮在角落打盹,麵前幾個破舊的木盆裡,盛著渾濁的泥水,幾條大小不一的鯽魚和鯉魚在渾濁的水中艱難地翕動著鰓蓋,鱗片黯淡無光,散發出濃烈的腥氣。韓信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那些魚上,而是落在老漁夫腳邊一個用柳條編織的破舊魚簍裡——那裡放著幾尾品相稍好、掙紮也更有力的鯉魚。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中一個同樣破舊的麻布錢袋裡,極其小心地倒出幾枚邊緣磨損、沾著汗漬的“半兩”銅錢。銅錢冰冷,數量不多,是他為數不多的活命錢。他仔細地數了兩遍,才將銅錢遞給老漁夫,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老丈,要那簍裡中間那尾鯉魚。”
老漁夫抬起渾濁的眼皮,瞥了一眼韓信手中的銅錢,又瞥了一眼韓信腰間那柄用粗麻布條草草纏裹著的、露出小半截青銅劍柄的長條狀物件,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帶著一絲市井小民對落魄者本能的輕蔑。他懶洋洋地伸手,從魚簍裡抓出一尾不算最大、鱗片也掉了不少的鯉魚,草草用一根濕漉漉的水草穿過魚鰓,遞給韓信。
韓信默默接過那尾尚在掙紮、甩著泥水的魚。冰冷的魚身和滑膩的觸感讓他微微皺眉。他轉身,準備離開這片令人窒息的泥濘與腥臊。
“喲!這不是咱們淮陰城鼎鼎大名的韓大才子嗎?”一個帶著濃重戲謔、刻意拔高的聲音如同破鑼般響起,瞬間刺破了市集的沉悶!
幾個身影從旁邊一個賣肉的草棚下晃了出來,擋住了韓信的去路。為首一人,身材異常魁梧,如同一座移動的肉山。他敞著油膩膩的粗麻外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滾圓的肚皮。滿臉橫肉,絡腮胡子如同鋼針般支棱著,一雙牛眼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弄,死死盯著韓信。正是淮陰市井有名的潑皮無賴頭子——王魁。他身後跟著三四個同樣流裡流氣、嬉皮笑臉的跟班。
王魁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氣地一把奪過韓信手中那尾用草繩穿著的鯉魚!鯉魚在他手中徒勞地甩尾掙紮,泥水濺了韓信一臉一身。
“嘖嘖嘖,”王魁提著魚,湊到鼻子前裝模作樣地聞了聞,臉上露出誇張的嫌惡表情,“一股子窮酸晦氣!韓大才子,就吃這玩意兒?也對,整天抱著把破銅爛鐵裝模作樣,連個正經活計都沒有,可不就得吃這臭水溝裡的玩意兒嘛!哈哈!”他身後的跟班立刻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如同群鴉聒噪。
韓信的身體瞬間繃緊!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混著濺上的泥水。他清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下頜的線條陡然變得如同刀削般鋒利。那雙原本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深處,一絲冰冷的寒芒如同沉入水底的劍鋒,一閃而逝。他垂在身側的雙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強壓下胸腔中翻騰的怒火和屈辱,沒有看王魁那張令人作嘔的臉,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滿泥漿的草鞋上,聲音低沉而克製:“魚錢已付,請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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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你?”王魁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牛眼一瞪,聲調拔得更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韓信臉上,“就你這整天遊手好閒、蹭吃蹭喝、還學人家佩劍裝英雄的窮酸貨色,也配吃魚?老子看這魚都嫌臟!”他猛地將手中的鯉魚狠狠摔在腳下汙濁的泥水裡!
“啪!”一聲悶響!
鯉魚在泥漿中劇烈地彈跳了幾下,沾滿了黑褐色的汙泥,魚鰓艱難地開合著,如同垂死的掙紮。
“想吃?”王魁獰笑著,抬起他那穿著破爛草鞋、沾滿泥漿、牲畜糞便和魚攤粘液的肥大腳掌,用粗糙肮臟的腳底板,狠狠地、帶著侮辱性地碾踩在泥水裡那尾尚在抽搐的鯉魚身上!用力地碾磨!魚鱗、魚肉在泥漿中被碾爛,發出令人作嘔的“噗嘰”聲!渾濁的泥水混合著魚的血肉碎末,四濺開來!
“來!從老子胯下鑽過去!鑽過去,這魚就賞你了!哈哈哈!”王魁叉開雙腿,如同一座汙穢的肉山門洞,擋在韓信麵前。他指著自己胯下那片泥濘的空間,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如同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身後的跟班們笑得更加放肆、更加下流,有人甚至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哄笑聲、口哨聲、雨聲、野狗的吠叫聲……所有的聲音如同潮水般湧入韓信的耳膜,衝擊著他緊繃的神經。一股熾烈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瞬間衝上他的頭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握緊的拳頭和腰間!他的右手,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握住了腰間那柄被麻布包裹的青銅劍柄!
冰冷的、熟悉的青銅觸感透過粗糙的麻布傳來,如同一道電流,瞬間貫穿了他的手臂,直抵心臟!這柄劍!這柄在鹹陽武庫甲字三庫領取的三尺青鋒!這柄承載著他對兵家韜略無限向往的利器!這柄記錄在《大秦武備總錄》上的殺人凶器!此刻,它似乎在鞘中發出無聲的嗡鳴,渴望飲血!渴望斬斷眼前這汙穢的頭顱!
殺了他!
一個冰冷而狂暴的念頭在韓信腦中炸開!隻需一瞬!隻需手腕一抖!這柄鋒利的青銅劍就能輕易地割開王魁那粗壯的脖頸!讓那肮臟的鮮血噴濺在這肮臟的泥地上!讓這令人作嘔的哄笑變成絕望的慘嚎!
韓信的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哢吧”聲。他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如同盤踞的虯龍。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張拉滿的強弓,一股淩厲的殺氣,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從他身上彌漫開來!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連那幾隻舔食穢物的野狗都似乎感覺到了危險,夾著尾巴嗚咽著退開幾步。
原本哄笑的潑皮跟班們,笑聲戛然而止!他們被韓信身上突然迸發出的、如同實質的冰冷殺意所震懾,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下意識地向後退縮。就連叉腿站立的王魁,那滿臉的橫肉也猛地抽搐了一下!牛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他感覺到了!那絕不是虛張聲勢!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看似懦弱的窮酸書生,此刻握劍的姿態,眼中那冰冷刺骨的寒芒,分明是……是真正殺過人的老兵才有的煞氣!他那隻踩著爛魚的腳,不由自主地往回縮了半寸。
雨,還在下。冰冷的雨絲落在韓信緊握劍柄的手上,落在王魁油膩的額頭上,落在泥水裡那尾被碾爛的死魚身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整個市集的目光,無論是麻木的攤販,還是稀少的行人,都聚焦在這片小小的泥濘角落,聚焦在韓信那隻握劍的手上。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絲微小的火星就能引發毀滅性的爆炸。
殺,還是不殺?
殺他,如同碾死一隻臭蟲。快意恩仇,血濺五步!然後呢?背負殺人罪名,被官府通緝,如同喪家之犬般亡命天涯?他胸中的百萬甲兵,他熟讀的孫吳韜略,他等待的龍吟驚雷……都將隨著這一劍,徹底葬送在這淮陰城肮臟的泥濘裡!成為市井茶餘飯後又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最終橫死街頭的蠢貨笑談!
不殺?
鑽過去?從這潑皮無賴的胯下鑽過去?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忍受這奇恥大辱?將尊嚴徹底碾碎在這泥漿之中?讓“胯夫”的惡名如同跗骨之蛆,伴隨一生?
屈辱的火焰與理智的冰水在韓信的靈魂深處瘋狂絞殺!握劍的手因為極致的內心衝突而劇烈顫抖!劍柄上纏繞的粗麻布條被汗水也許是雨水)浸透,摩擦著掌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鞘內青銅劍刃的冰冷輪廓,那鋒利的刃口渴望出鞘,渴望痛飲鮮血來洗刷這份屈辱!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窒息時刻!
韓信的目光,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落在了自己緊握的劍柄末端——那裡,一小截從麻布包裹縫隙中露出的青銅劍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