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碭山。深秋的夜,濃得化不開。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徹底吞噬了最後一點星光,將天地囚禁在絕對的黑暗之中。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帶著山林深處特有的、濃烈的腐殖土與濕冷瘴氣的混合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窒息感。無邊無際的原始叢林,在絕對的黑暗裡蟄伏著,如同無數頭沉默的、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參天古木扭曲的枝椏伸向墨色的天空,勾勒出猙獰怪誕的剪影。腳下是深及腳踝、冰冷刺骨的腐葉淤泥,每一步踩下,都發出“咕唧”一聲粘滯的悶響,隨即是無數細小蟲豸受驚逃竄的悉索聲,令人頭皮發麻。
劉邦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仿佛永無儘頭的黑暗泥沼之中。他身上那件破爛的亭長號衣早已被荊棘劃成布條,又被冰冷的露水和汙泥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腳上的草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足踩在冰冷的腐葉、尖銳的碎石和盤虯的樹根上,劃出道道血口,每一次落地都鑽心地疼。他拄著一根臨時削砍的粗糙木棍,支撐著疲憊不堪、幾近虛脫的身體,每一次抬起都異常艱難,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淤泥。
身後,是十幾個同樣狼狽到極點的身影。樊噲,這個屠狗為業的壯漢,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粗豪,臉上沾滿汙泥和乾涸的血跡,裸露的胳膊上布滿了被荊棘劃破的血痕,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同拉破的風箱。夏侯嬰,精明的車夫,此刻麵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眼神渙散,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機械地邁著步子。盧綰、周勃、曹參……這些追隨他斬斷枷鎖、亡命山林的沛縣兄弟,此刻也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們有的互相攙扶,有的拄著木棍,有的甚至半爬半行,在冰冷的泥濘中掙紮前行,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呻吟和偶爾被絆倒的悶哼,是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生命回響。
“大哥…歇…歇口氣吧…”盧綰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他一個趔趄,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腐葉堆裡,濺起一片泥點。
“不能停!”劉邦猛地回頭,聲音嘶啞乾裂,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睜大,試圖看清同伴的位置,但眼前隻有一片更深的、令人絕望的墨色。“停下…就是死!秦狗的鼻子…比野狗還靈!這林子裡的瘴氣…比刀子還毒!走!都給我爬起來!走!”
他的聲音在死寂的林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殘酷的命令。樊噲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猛地彎腰,一把將癱軟的盧綰像扛麻袋一樣甩到肩上,巨大的身軀晃了晃,繼續邁開沉重的步伐。其他人也被這絕望中的命令激起了最後一絲力氣,咬著牙,互相拉扯著,重新挪動腳步。
“嗶啵…嗶啵…”
前方不遠處,一點微弱得如同鬼火般的橘紅色光芒,在濃稠的黑暗中搖曳不定。那是走在最前麵探路的周勃,用隨身攜帶的火鐮和好不容易收集到的乾燥苔蘚、朽木碎屑點燃的一小堆篝火。火光極其微弱,僅能照亮方寸之地,映出周勃那張同樣布滿泥汙、卻異常警惕的臉。這點光,在吞噬一切的黑暗裡,脆弱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卻也是這群亡命徒心中唯一的慰藉和方向。
“快!跟上光!”劉邦嘶啞地催促著,拄著木棍,加快腳步向那微弱的光源挪去。每靠近一步,那點溫暖似乎就真切一分。
就在距離篝火不過十步之遙時,走在劉邦側前方、負責警戒右翼的夏侯嬰,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倒吸冷氣聲!那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如同驚雷!
“嘶——!”
緊接著,是“撲通”一聲沉悶的跌倒聲!
“嬰!”劉邦心頭猛地一沉,厲聲喝道,“怎麼了?!”
沒有回答!隻有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巨大繩索在濕滑淤泥中急速拖拽摩擦的“沙沙沙沙”聲!那聲音迅疾、粘膩、帶著一種冰冷徹骨的惡意,從夏侯嬰跌倒的方向傳來!
“有東西!!”樊噲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間打破了瀕臨崩潰的寂靜!他猛地將肩上的盧綰放下,反手就從背後抽出了那柄沾滿泥汙的青銅屠刀!刀刃在微弱的篝火映照下,反射出一點寒光!
幾乎同時,前方篝火旁的周勃也猛地站起,抄起了腳邊一根帶著尖銳斷茬的粗木棍!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汗毛倒豎,瞬間擠靠在一起,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的黑暗!篝火的光芒被他們的身體擋住,反而將那片區域襯托得更加幽深莫測!隻有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啊——!!腿!我的腿!!”夏侯嬰淒厲到變調的慘嚎終於撕破了黑暗!那聲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劉邦瞳孔驟然收縮!借著眾人移動身體漏過的微弱光線,他終於看清了!就在夏侯嬰跌倒的泥沼邊緣,一條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水桶般粗細的恐怖黑影,正死死纏繞在夏侯嬰的右腿上!那黑影在冰冷粘稠的泥水中翻滾、絞纏,布滿冰冷粘液和暗色菱形花紋的鱗片在微光下閃爍著幽冷的、非自然的金屬光澤!一顆足有成年男子頭顱大小的猙獰三角蛇頭,正高高昂起,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豎瞳如同兩盞來自地獄的鬼燈,死死鎖定了擠在一起的眾人!蛇口張開,露出慘白彎曲的毒牙,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膻惡臭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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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子!是白帝子的使者!”盧綰癱在地上,發出一聲絕望的、帶著哭腔的尖叫,身體篩糠般顫抖起來!芒碭山關於“白帝子”守護的恐怖傳說,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經!巨大的白蛇!傳說中的山神!這絕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存在!夏侯嬰的慘嚎如同垂死的哀鳴,撕扯著每個人的理智!
“大哥!救…救我!!”夏侯嬰在巨蛇恐怖的纏繞力量下,臉已經憋成了醬紫色,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絕望的哀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腿骨在巨大絞力下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冰冷的蛇鱗摩擦著他裸露的皮膚,帶來死亡般的觸感!
就在這千鈞一發、所有人都被恐懼釘在原地的瞬間!
“都他娘的給老子閃開——!!!”
一聲炸雷般的暴吼,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孤注一擲的瘋狂,從劉邦的喉嚨深處炸響!這聲音充滿了沛公特有的痞氣、狠厲和一種豁出性命的賭徒孤勇!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和恐懼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死亡威脅徹底燒成了灰燼!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困獸瀕死反撲般的、燃燒一切的凶光!
“嗆啷——!”
一聲清越刺耳、如同龍吟般的金屬摩擦聲驟然撕裂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劉邦猛地拔出了那柄一直被他死死攥在手中、裹纏著破布的青銅長劍!劍身出鞘的瞬間,一道如同實質的、冰冷刺骨的寒光驟然迸發!那光芒在微弱的篝火映襯下,竟顯得異常凜冽逼人,仿佛沉睡的凶獸睜開了眼睛!劍身修長,線條流暢,靠近劍格處,兩個古樸的篆字“赤霄”在寒光中若隱若現!
“畜生!看劍——!!!”
劉邦雙目赤紅,須發戟張,臉上所有的市井油滑、所有的疲憊絕望,在這一刻被一種近乎神性的暴烈和決絕所取代!他根本無視那昂首吐信、擇人而噬的猙獰蛇頭,更無視腳下冰冷刺骨、深陷腳踝的淤泥!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爆發出生命最後、也是最狂野的力量,拖著傷痕累累的赤足,在粘稠的泥沼中悍然前衝!每一步踏下,泥漿四濺!手中的赤霄劍被他高高舉起,冰冷的劍鋒撕裂粘稠的空氣,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銀色閃電,不是斬向蛇頭,而是以開山裂石般的狂暴力量,狠狠劈向巨蛇那水桶般粗細、死死纏繞著夏侯嬰的蛇身中段!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頭發顫、如同利刃切入厚實皮革的撕裂聲驟然響起!伴隨著骨骼碎裂的清晰脆響!
赤霄劍鋒利的刃口,毫無阻礙地切開了那看似堅韌無比的暗色鱗片,深深嵌入巨蛇的軀體!腥臭滾燙、如同沸騰岩漿般的暗紅色蛇血,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瞬間濺滿了劉邦的臉龐、胸膛和手臂!那血液滾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濃烈的硫磺般的腥氣,灼燒著他的皮膚!
“嘶昂——!!!”
巨蛇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痛苦到極致的嘶鳴!那聲音尖銳刺耳,完全不似蛇類,帶著一種被褻瀆神明的狂怒,瞬間穿透了層層密林!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投入滾油般瘋狂地扭曲、翻滾、拍打!纏繞夏侯嬰的力量驟然一鬆!
“啊!”夏侯嬰慘叫著,被巨蛇翻滾的軀體狠狠甩飛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古樹上,昏死過去。
巨蛇的豎瞳瞬間收縮成針尖般大小,充滿了狂暴的、毀滅性的痛苦和怨毒!它那巨大的蛇頭猛地調轉,慘白的毒牙在黑暗中閃爍著致命的光芒,如同兩道森白的閃電,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噬向劉邦的脖頸!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大哥小心!”樊噲目眥欲裂,狂吼著揮起屠刀撲上,卻已救援不及!
死亡的氣息,冰冷刺骨,瞬間籠罩了劉邦!
電光石火間,劉邦甚至能聞到那毒牙上滴落的、散發著甜膩腥臭的毒涎氣息!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在本能的驅使下做出了最原始的反應!他沒有後退,反而借著前衝的餘勢和腳下淤泥的滑膩,身體猛地向下一沉!以一個極其狼狽卻又險到毫巔的姿勢,幾乎是貼著地麵向前撲倒!
“呼——!”腥風貼著他的後腦勺掠過!冰冷的毒牙擦破了他肩頭的皮肉,留下兩道火辣辣的灼痕!
就在身體撲倒的瞬間,借著巨蛇噬空、頭顱低垂的那一刹那空隙,劉邦眼中凶光爆射!他握劍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擰!那柄深深嵌入蛇身的赤霄劍,被他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在巨蛇翻滾的軀體內部狠狠一絞!隨即用儘全身殘餘的力氣,猛地向外一拖!
“嗤啦——!!!”
令人牙酸的、更大範圍的撕裂聲響起!赤霄劍鋒利的刃口在巨蛇堅韌的肌肉和骨骼間硬生生犁開一道長達數尺的、觸目驚心的巨大傷口!更多的、如同熔岩般的蛇血如同決堤的洪流,瘋狂噴湧!瞬間將劉邦身下的泥沼染成一片沸騰的暗紅色血池!滾燙的蛇血濺入他的眼睛,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