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難吃……有股怪味……”阿弟小聲嘟囔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乖……吃了……吃了就不餓了……就不想家了……”阿沅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一邊哽咽著,一邊將剩下的大半塊發黴的黍餅,再次用油布緊緊包好,塞回懷裡最深處。冰冷的冰塊緊貼著她同樣冰冷的胸口,那黴味仿佛也滲入了她的骨髓。她緊緊摟著弟弟,將臉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鹹澀的淚水混著從艙頂縫隙滲下的冰冷海水,一起滴落在弟弟的脖頸裡。她不敢告訴弟弟,家……可能永遠也回不去了。阿娘在送她上船時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鹹陽城裡那些關於戰亂的可怕傳言,如同噩夢般纏繞著她。這半塊發黴的黍餅,成了連接那個破碎故鄉的最後一絲念想,也是支撐她活下去的、苦澀的希望。
貨艙的角落裡,一個十五六歲、曾在少府工坊做過學徒的少年石卯,正用顫抖的手,死死護著一隻小陶罐。陶罐裡,是出發前徐福讓每個童男女都帶上的“故土”——一捧來自家鄉的泥土。此刻,陶罐的蓋子早已在顛簸中丟失,罐裡的泥土被滲入的海水浸濕了大半,變成了一小灘稀泥。石卯的手指深深插入這冰冷的泥濘之中,感受著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來自故土的觸感,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力量。他望著艙壁上那道在劇烈搖晃中不斷擴大的裂縫,聽著外麵如同末日般的風浪咆哮和船體發出的恐怖呻吟,眼中充滿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絕望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
這場毀滅性的風暴,如同它的突如其來一般,在肆虐了一天一夜後,終於耗儘了狂暴的力量,漸漸平息。
天空的烏雲如同潰敗的軍隊,開始緩緩散開,露出其後一片被暴雨洗刷過的、異常澄澈的深藍色天幕。海麵也不再是那擇人而噬的墨黑,而是一種疲憊的、湧動著綿長餘波的深藍。風變得輕柔,帶著劫後餘生的鹹腥氣息。
幸存的船隻,如同被巨獸蹂躪後吐出的殘渣,淒慘地漂浮在海麵上。“蜃樓號”巨大的船體上布滿了傷痕:船舷多處破裂,用木板和麻絮草草堵塞著;主桅杆從中間斷裂,僅靠幾根纜繩勉強牽連著,斜斜地指向天空;甲板上堆積著破碎的木板、斷裂的繩索和散落的雜物。船帆幾乎損失殆儘,僅剩幾片襤褸的破布在微風中無力地飄蕩。其他幸存的船隻狀態更差,大多失去了動力,隻能隨著洋流無助地漂浮。
徐福癱坐在一片狼藉的船艏甲板上,背靠著那尊扭曲的青銅饕餮獸首。他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起皮,原本梳理整齊的須發散亂地貼在臉上和頸間,道袍破爛不堪。劫後餘生的巨大疲憊和目睹船隊慘重損失的巨大打擊,讓他幾乎虛脫。他顫抖的手,無意識地撫摸著懷中一個被油布層層包裹的物件——那是始皇帝親賜的、象征他出海尋仙使命的“九旒玄圭”。冰冷的玉圭觸感,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心。
“師……師尊……”一個同樣狼狽不堪、臉上帶著擦傷的中年方士徐福的弟子之一)踉蹌著走過來,聲音嘶啞,“風……風停了……船……船隊損失……損失過半……糧……糧食大部分被海水泡了……淡水……淡水也剩得不多了……”他每說一句,聲音就低沉一分,充滿了絕望。
徐福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經充滿睿智與野心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他望向四周。海麵上漂浮著船隻的殘骸、散落的貨物、甚至……還有幾具被海水泡得發脹的屍骸。幸存船隻上,隱隱傳來壓抑的哭泣和傷者的呻吟。數千人的船隊,如今還能站在船上的,恐怕已不足一半。始皇帝耗費舉國之力打造的“長生艦隊”,如今隻剩下這支殘破的、如同幽靈般的船隊,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無助地漂流。
長生?仙藥?徐福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慘笑。他畢生追求的,他用來打動那位千古一帝的幻夢,此刻在這片冰冷殘酷的大海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辜負了皇帝的信任,更辜負了這數千將性命托付於他的童男女和百工匠人!巨大的負罪感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將他淹沒。
“師尊!師尊!快看!東邊!東邊有光!”突然,桅杆了望台上,一個眼尖的年輕水手用儘全身力氣嘶喊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難以置信而變了調!
徐福渾身一震,猛地順著水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東方遙遠的海平線上,在那片剛剛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天空與深藍大海的交界處——一道綿長而朦朧的、黛青色的影子,如同沉睡的巨獸,緩緩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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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海市蜃樓那種虛幻飄渺的光影!那是真真切切、厚重而沉穩的——陸地!是連綿起伏的山脈輪廓!
“陸地!是陸地!”絕望的船隊瞬間爆發出震天的、混雜著哭腔的狂喜呼喊!幸存的人們掙紮著撲向船舷,貪婪地望著那越來越清晰的海岸線,如同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看到了綠洲!生的希望,如同那初升的朝陽,瞬間驅散了死亡的陰霾!
徐福猛地站起身,踉蹌著撲到船艏邊緣,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陸地輪廓!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衝破喉嚨!
蜃樓號在幸存水手們拚儘全力的操控下依靠殘存的桅帆和船槳),艱難地調整著方向,朝著那片未知的陸地緩緩靠近。隨著距離的拉近,陸地的細節逐漸清晰:高聳入雲的、覆蓋著茂密原始森林的墨綠色山脈;蜿蜒曲折、鋪滿白色沙灘的海岸線;還有海岸邊突兀矗立的、形態奇異的巨大礁石……
終於,在一個平靜的海灣,蜃樓號和其他幾艘還能航行的船隻,艱難地擱淺在一片陌生的、金黃色的沙灘上。船底與砂礫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徹底停了下來。
徐福第一個跳下船。他的雙腿因為長時間的顛簸和虛弱而發軟,一個踉蹌,差點跪倒在鬆軟的沙灘上。他勉強站穩,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帶著濃鬱草木清香的、陌生的空氣。腳下是細膩溫暖的沙粒,不再是冰冷搖晃的甲板。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眼前是一片從未在任何中原典籍中記載過的景象!巨大的、需要十餘人合抱的參天古木隨處可見,樹皮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帶著鱗片狀紋路的朱紅色疑似日本杉或某種史前巨杉),樹冠遮天蔽日。茂密的植被層層疊疊,許多植物的葉子形狀奇特,色彩濃綠得發黑。林間傳來各種聞所未聞的鳥鳴和野獸的嘶吼。空氣濕潤而溫暖,與中原深秋的蕭瑟截然不同。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仙山嗎?徐福的心中沒有預想中的狂喜,隻有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恍惚感和一種沉甸甸的茫然。沒有瓊樓玉宇,沒有仙鶴飛舞,隻有一片原始、蠻荒、充滿勃勃生機卻也暗藏未知凶險的陌生土地。
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岸邊一株最為高大的朱紅色巨木下。樹乾粗壯得如同一堵牆,樹皮粗糙而厚重,上麵布滿了奇異的、如同古老符咒般的縱向溝壑和鱗片狀紋路。他伸出顫抖的、布滿海水鹽漬和老繭的手,輕輕撫上那冰冷卻充滿生命力的樹皮。
觸感粗糙而真實。樹皮上那些奇異的紋路,在他指尖下延伸,如同天書,又像是一道道無聲的嘲弄,嘲笑著帝王的長生夢,也嘲笑著他這場跨越了生死、耗儘了帝國氣運的荒誕遠航。這株不知在此矗立了幾千幾萬年的巨樹,默默見證著他們的到來,也將成為這場帝國長生夢最後的、無言的墓誌銘。
身後,幸存的人們開始陸陸續續、踉踉蹌蹌地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童男女們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著四周,工匠們則下意識地開始觀察土質、水源和可用的木材。阿沅緊緊拉著弟弟阿弟的手,赤腳踩在溫暖的沙灘上,茫然地望著眼前這片完全陌生的、看不到邊際的綠色世界。弟弟仰著小臉,看著頭頂那片遮天蔽日的、奇異的紅色樹冠,忘記了哭泣,眼中充滿了孩童本能的驚奇。
徐福站在巨樹下,背對著他的船隊和子民,手指深深陷入那奇異的樹皮紋路之中。他望著眼前這片莽莽蒼蒼、生機勃勃卻又完全未知的土地。始皇帝的帝國已經化為灰燼,長生不死已成泡影,回程的路途九死一生。他們,這群被帝國遺棄也被大海遺棄的幸存者,唯一的生路,就在腳下這片蠻荒的土地上。
他緩緩轉過身,麵對著那些同樣茫然、疲憊卻又帶著一絲劫後餘生希冀的目光。海風吹拂著他散亂的花白須發和破爛的道袍。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混合著海腥、草木清香和泥土的氣息。一種沉重的、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一種絕境中迸發出的、近乎悲壯的決絕,取代了眼中的茫然。
“此地……”徐福的聲音因為乾渴和激動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海灣上空:“便是我等……新生之土!”“伐木!取水!立寨!”“從今日起——”“吾等,便是這‘平原廣澤’之主!”注:《史記》載徐福最終到達“平原廣澤”)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幸存者中激起一圈圈希望的漣漪。工匠們默默拿起了斧鑿,童男女們開始收集散落的樹枝。一座座簡陋的窩棚,開始在這片完全陌生的海岸邊、在那株巨大的朱紅色神木的注視下,艱難地搭建起來。炊煙,這象征著人類生存的渺小痕跡,第一次在這片亙古蠻荒的土地上,嫋嫋升起,倔強地飄向那片曾經承載著長生幻夢、如今隻剩下空曠蔚藍的東海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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