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香》
1965年春,我家從城裡搬到了城郊。新家的土坯牆裂著蛛網般的紋路,窗欞上糊的報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泛黃的《人民日報》標題。隔壁院裡,徐鳳陽正蹲在槐樹下用樹枝劃拉螞蟻,見我探頭,立刻蹦起來:“你姓啥?”
“姓楊”
“我叫徐鳳陽!”他甩著鼻涕泡笑,褲腰用草繩係著,露出半截肚皮。那天晌午,他從衣襟裡掏出個黑乎乎的東西:“給你。”我接過來,玉米糊烤得焦脆,邊緣結著金黃的“糊嘎嘎”,咬一口,麥香混著柴火味在嘴裡炸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貼餅子的滋味。
次日,徐鳳陽扯著嗓子喊我去他家看貼餅子。灶屋煙熏火燎,他姐端著發好的玉米麵糊,麵團稀得能淌水。鳳陽蹲在灶坑前,往爐膛裡塞茄子秧,當時不知道是茄子秧,是後來才知道的。火苗子“劈啪”亂竄。水剛響邊,徐姐快手如飛,“啪嗒”一聲把麵團甩在鐵鍋內壁,麵糊像被施了魔法,牢牢粘在鍋上。我屏住呼吸數到第八塊,徐姐蓋上鍋蓋,又用抹布把縫隙堵嚴實。
半小時後揭鍋,餅子金黃透亮,鍋巴酥脆。徐姐塞給我一個:“趁熱吃。”我捧著滾燙的餅子,指甲縫裡都沾著玉米渣,燙得直哈氣也舍不得撒手。
“媽,我要吃貼餅子!”回家路上,餅香還在舌尖打轉。母親歎口氣:“咱家沒柴禾。”我攥緊拳頭:“我去拾!”
打那後,我和鳳陽成了“柴禾搭檔”。城郊荒地早被拾掇乾淨,我們背著荊條筐,像兩隻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沈陽城邊緣來回撲騰。往北去過抗美援朝烈士陵園,鬆針鋪了滿地;向南沿著北運河走,皇姑區段的蘆葦蕩能藏住整個人;東邊的冶金機械學校高牆森嚴,西邊的東北局大院總飄著油墨味。
那天過了火車道,三根水泥柱躺倒在野地裡。鳳陽說這是日本人立的碑,我摸著粗糙的石麵,不懂它為何會躺在這裡。後來才知道,這是1931年日軍炸毀柳條湖鐵路的遺址,彈痕還刻在石柱上。
文革初年,冶金機械學校的教學樓空了。我倆扒著鏽跡斑斑的鐵門往裡瞧,碎玻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鳳陽攥著我衣角:“進去不?”我咽了口唾沫,抬腿跨過門檻。
走廊裡堆滿破課桌,牆皮大塊剝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標語。三樓最東邊的教室,陽光從殘缺的窗戶斜射進來,塵埃在光柱裡浮沉。鳳陽突然蹲下,從瓦礫堆裡撿起根細長的玻璃管,我則摸到塊黑糊糊的石頭——後來才知道那是磁鐵。
我們把“戰利品”藏在了鐵路旁的水泥碉堡裡。鳳陽用玻璃管裝水玩,我用磁鐵吸碉堡上的鐵筋,鐵筋紋絲不動,但隻要我一鬆手,磁鐵就會像大餅一樣緊貼在碉堡上。直到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遠處傳來“茄子罷園了”的喊聲,我們撒開腿往茄子地跑,鳳陽比我跑得快,他割的茄子秧堆得像小山,而我隻割了可憐巴巴的一小捆。
多年後,每當聞到玉米餅子的焦香,眼前總會浮現那口黑鐵鍋,還有徐姐甩麵團時利落的手勢。那些在城郊奔跑的日子,像貼在記憶鍋壁上的餅子,帶著歲月的焦香,永遠也不會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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