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那個打水房的故事嗎?理工科大學的排隊隊伍裡,女生回頭輕聲說“我擰不開杯子了”,男生卻一本正經地答“哦,那我先打水吧”。旁人聽了都笑,說這理工男怕是沒讀過半本愛情小說,渾身的理性細胞裡找不出一絲浪漫。但我們班的呂茵和柳薇,偏是兩個例外——她們腦袋裡裝著電路圖和微分方程,心裡卻揣著《收獲》和《當代》,是那種能在公式裡讀出詩意的姑娘。
1978年的10月,秋老虎還賴在空氣裡不肯走,《中國青年報》卻像道驚雷,把沉寂許久的校園炸出了聲響。劉心武的《愛情的位置》登出來那天,圖書館的期刊閱覽室擠得水泄不通。我去晚了,隻能站在後排踮腳看,餘光裡瞥見呂茵和柳薇並排坐著,頭湊在一起,盯著報紙上的鉛字,睫毛都在微微顫動。
“原來愛情是能說出口的。”散場時,柳薇輕聲說,手裡還捏著剛抄了半頁的筆記。呂茵沒說話,隻是把書包裡的《高等數學》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地方給剛借來的《收獲》。
從那天起,她倆就成了閱覽室的常客。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她們攤開的書頁上投下光斑,呂茵讀路遙時會皺緊眉頭,仿佛能看見黃土坡上的風沙;柳薇讀汪曾祺時總在笑,說他寫的“端午的鴨蛋”比食堂的窩頭香十倍。自習課上,彆人在演算熱工公式,她倆的課本裡夾著稿紙,呂茵的頁邊空白處寫滿了分行的詩句,柳薇則在物理習題旁邊,偷偷畫下外婆家院牆上的扁豆花。
“學這些有什麼意思?”一次晚自習,呂茵把筆一擱,指著滿頁的微分方程歎氣,“人活一輩子,記得住的不就是幾句讓人心裡發顫的話嗎?”柳薇趕緊捂住她的嘴,卻在低頭時,把這句話抄進了自己的筆記本。
那時的食堂總飄著股玉米麵的腥氣。早晚是黃澄澄的窩頭,硬得能硌出牙印;中午的糊糊裡浮著炒菜留下的幾點油星,算是難得的“葷腥”。男生們打飯時總在罵罵咧咧,女生們則把窩頭掰碎了泡在菜湯裡,才能勉強咽下去。11月11日那天,宿舍裡的怨氣終於繃不住了。
“得讓學校知道!”老陸拍著桌子,最後把目光落在呂茵身上,“你筆頭好,這事你來牽頭。”呂茵眼裡忽然亮起光,那是讀小說時才有的興奮。她連夜召集大家,把“窩頭太硬”“菜裡沒油”“師傅看人下菜碟”這些話一條條記下來,字跡又急又快,像是在寫一篇滾燙的散文。
第二天一早,楊光抱著毛筆和墨汁來了。大白紙鋪在地上,他手腕懸得筆直,“對黨委的一些意見”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呂茵站在旁邊念,聲音清亮,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楊光握筆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周圍很快圍滿了人,有人幫著抻紙,有人小聲附和,晨露落在紙上,洇開了幾個字的邊角,倒添了幾分銳氣。
大字報一貼出去,石頭樓的牆就成了新的戰場。不到半天,又多出好幾張,紅色的標題在陽光下晃眼。呂茵站在人群裡,聽著身後有人念她寫的句子,臉頰紅得像要燒起來。柳薇拽著她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你看,文字真能當槍使。”
那陣子,她倆寫得更瘋了。呂茵寫家鄉的河,木船劃過水麵時“像句沒說完的詩”;柳薇寫外婆的石榴樹,“秋天掉在地上的果子,裂開的縫裡能看見星星”。稿紙堆得比課本還高,信封上貼滿郵票,寄往北京、上海的雜誌社。然後就是等,等那些印著“稿件不擬采用”的信封被退回來,等偶爾夾雜在裡麵的退稿信——編輯的字跡大多溫和,說“有靈氣,但尚需打磨”。
呂茵會把退稿信夾在《收獲》裡,翻來覆去地看;柳薇則把稿子重抄一遍,改到紙頁發皺。有次熄燈後,她們倆在被窩裡打著手電,柳薇帶著哭腔說:“是不是我們寫得太糟了?”呂茵沒說話,隻聽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過了會兒,她輕聲說:“汪曾祺說,寫作是件苦事,但苦裡頭有甜。”
後來畢業了,她倆都進了電力係統,成了彆人口中“祖國的電力事業接班人”。呂茵去了電力職工大學,對著學生們總會講些小說的精彩語句,引來學生們驚羨的目光。柳薇在公司的簡報裡,偶爾會在角落添幾句小詩,描述公司願景,引來員工們的盛讚。
前陣子刷微信,看見柳薇發了條朋友圈,附了張短文截圖,字裡行間全是雀躍:“沒想到年輕時寫的碎碎念,真的被作家寫進小說裡了。”下麵配了張照片,是她和呂茵的合影,兩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站在書架前,手裡捧著本翻舊了的《收獲》,笑得像當年在閱覽室裡那樣,眼裡有光。
我忽然想起那個打水房的故事。或許對呂茵和柳薇來說,她們從不需要誰來擰開杯子——她們自己就能用文字,把生活裡那些緊澀的時刻,擰出甜來。那團1978年秋天點燃的火,沒燎原,卻也沒熄滅,就那麼在歲月裡溫著,成了她們倆心裡永不褪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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