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沈陽秋意已濃,傍晚的風卷著街邊楊樹葉沙沙響,卻吹不散沈陽市第五中學四十名紅衛兵心裡的熱乎氣。我們佩戴著洗得發白的紅袖章,袖口磨出的毛邊蹭著胳膊。在教學樓三樓的一間教室裡,我們練了一下午毛主席語錄歌《海內存知己》。嗓子啞得像吞了沙子,可想到晚上要去八一劇場迎接阿爾巴尼亞軍事代表團,腳底板都透著勁兒。
這事是三天前定下的。工宣隊的劉師傅站在操場水泥平台上,嗓門比廣播喇叭還亮:“阿爾巴尼亞的同誌們要來沈陽!謝胡同誌帶著軍事代表團!這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大事,學校挑了你們四十個,晚上去八一劇場迎賓!”
那天下午,音樂老師抱著手風琴站在講台上,琴鍵一按就停不下來。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阿兩國遠隔千山萬水,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我們之間的革命的戰鬥的友誼,經曆過急風暴雨的考驗。”
音樂老師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起初大家都卯著勁,唱得胸腔發震,後來嗓子越來越乾,像被砂紙磨過,唱到“我們之間的革命的戰鬥的友誼”時,不少人聲音都劈了。
“劉師傅!”我實在忍不住,往前湊了兩步,“不能再唱了!再唱晚上真發不出聲了!”話音剛落,身後一片附和:“就是啊劉師傅,歇會兒吧!”
劉師傅皺著眉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音樂老師,最後擺了擺手:“行!歇半小時!都去喝點水,彆亂跑!”我們一窩蜂湧到水龍頭旁,捧著水往嘴裡灌,涼絲絲的水滑過喉嚨,才算緩過勁來。
傍晚六點,我們四十人坐著客車來到八一劇場。街燈剛亮,昏黃的光落在馬路上,街上行駛的汽車很少,我們很快就來到了八一劇場門口。大門緊閉著,兩旁站著解放軍戰士,槍杆擦得鋥亮,肩章在燈底下閃著光。
“去對麵操場!”劉師傅朝劇場對麵指了指。我們剛過了小馬路,就見操場上已經站著一隊解放軍,也是四十人,正踏著正步走,“一二一”的口號喊得震天響。
“咱也練!”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我們立馬站成方隊,學著解放軍的樣子踢正步。他們喊口號,我們也扯著嗓子喊,“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喊得不比他們差;他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們就接《說打就打》。
“說打就打,說乾就乾,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瞄得準來投也投得遠,上起了刺刀叫人心膽寒。抓緊時間加油練,練好本領準備戰。不打垮反動派不是好漢,打他個樣兒叫他看一看。?”
歌聲撞在一塊兒,在操場上空飄得老遠。
練累了歇著時,兩邊的人隔著幾步遠打招呼。“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我們這邊的男生先開了口。
“駐沈陽部隊的。”對麵一個高個子解放軍笑著答,“你們是五中的吧?聽說今晚一起迎賓。”
說話間,他們那邊不少人往我們女生這邊看。我們二十個女生都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揪衣角,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他們的軍裝熨得平平整整,腰帶勒得筆直,比我們紅衛兵的假軍裝精神多了。
不知是誰提議:“開個聯歡會吧!”這下沒人拘謹了。解放軍那邊一個瘦高個站出來,說要表演擒拿格鬥。他一抱拳,動作乾脆利落,出拳帶風,踢腿時褲腳掃過地麵,“呼呼”有聲,我們看得直拍手。
“該我們了!”栗萍往前站了站,她平時愛唱樣板戲,嗓子亮。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紅燈記》裡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唱到高音時,聲音脆生生的,解放軍們也跟著拍手,連站崗的戰士都偷偷回頭看了兩眼。
正熱鬨著,劉師傅抬腕看了看表:“七點了!準備!”
我們趕緊和解放軍分成兩排,麵對麵站在劇場大門兩側,形成一道夾道。剛站定,就見幾輛車開了過來,停在劇場門口。車門打開,先走下來幾個中國軍人,接著是十幾位外國客人——他們都穿著深色軍裝,肩章上有銀色的徽章,高鼻梁,深眼窩,正是阿爾巴尼亞軍事代表團。
“來了來了!”身邊的人小聲說。我心裡怦怦跳,攥著衣角的手出了汗。
代表團的人走過來時,臉上都帶著笑。他們和我們一一握手,手掌寬厚,握得很有力。走到女生跟前時,他們擁抱得很有分寸,隻是輕輕碰一下肩膀,再鬆開手點頭笑一笑。
輪到我的時候,我剛伸出手,就被一雙大手握住了。抬頭一看,我嚇了一跳——這人得有兩米高,我才一米五六,站在他跟前像個小娃娃。他笑著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懂,隻覺得眼前一輕,他居然把我抱了起來!
我嚇得趕緊抓住他的胳膊,他卻笑得更厲害了,還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這時我才看清,他的鼻子又高又挺,比我見過的任何人的鼻子都大,在路燈底下,輪廓看得清清楚楚。
“放下吧,同誌。”旁邊的解放軍笑著說了一句。他才把我輕輕放下,我紅著臉說了句“歡迎”,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他卻好像聽懂了,又點了點頭。
等代表團都進了劇場,我們也跟著進去,坐在靠後的位置。剛坐定,劉師傅朝我們使了個眼色,我們趕緊站起身,齊聲唱起《海內存知己》。儘管嗓子還有點啞,可這次沒人含糊,歌聲穿過劇場,落在前麵的座位上。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舞台上的燈光亮起來,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開演,我們才坐下。
戲演到精彩處,台下時不時響起掌聲。當演到楊子榮打虎上山和小分隊打勝仗時,前排的阿爾巴尼亞代表團成員也跟著拍手,有的還朝我們這邊點頭。整場演出結束時,全場的掌聲像打雷一樣,響了好久都沒停。
走出劇場時,夜已經深了。街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沒人說話,可心裡都熱乎乎的。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起那個兩米高的軍人刮我鼻子時的笑,又想起剛才劇場裡的掌聲,忽然覺得,下午練歌時的嗓子疼,好像也沒那麼要緊了。
喜歡我的人生手帳請大家收藏:()我的人生手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