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秋天,我來到鬆原的長山電廠。車剛停在廠區門口,就看見高聳的煙囪旁,一座銀灰色的新廠房拔地而起——那是660兆瓦超超臨界機組的新家。“上大壓小”的政策像一陣風,吹得這座老電廠正忙著換筋骨。
我受電廠邀請來給熱控分場做技術培訓。第一天的課講得不算輕鬆,台下三十多雙眼睛裡,有年輕學徒的茫然,也有老技術員的審慎。熱控係統是電廠的"神經中樞",尤其對新機組來說,精度差一點都可能出大問題。
下課後,我揉著酸脹的肩膀往外走,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楊老師?”
那聲音帶著點遲疑,又透著股熟稔。我回頭,看見個穿深藍色工裝的女人,頭發在腦後挽成利落的發髻,額角有幾道淺淺的紋路,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這張臉既陌生又熟悉,直到她往前湊了兩步,我才猛地瞪圓了眼睛。
"紅兵?劉紅兵?"
三十年前,她發著高燒坐在我自行車後座上,我蹬著車往縣醫院趕。一路上我多次叮囑她“摟住我的腰,抓好了”。此刻她站在我麵前,工裝口袋上彆著枚"共產黨員"的徽章。
“真的是您,楊老師。”她眼睛亮了,“您騎自行車馱我去看病那回,我記了三十年。”
分場主任恰好過來,聽見這話笑著接話:“楊老師,您可不知道,劉紅兵現在是我們廠的寶貝疙瘩。‘技能工匠’、‘三八紅旗手’、‘勞動模範’,獎狀能貼滿一牆。”
我這才仔細打量她。她手裡攥著本筆記本,封皮磨得起了毛,翻開一看,密密麻麻全是筆記,紅筆標著重點,藍筆寫著心得,還有幾處貼著便簽,記著"二號機分散控製係統邏輯疑點"。
“從點檢員做到分場技術員,紅兵全靠自己鑽。”主任說,"她編的《熱控係統操作規程》,現在是新人入門必背的‘聖經’。”
劉紅兵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就是笨辦法,多記多練。熱控這活兒,標準就是命,差一絲都不行。”
培訓的日子裡,我常借著去現場的由頭,看她乾活。老廠區的小機組正陸續關停,新機組的調試準備緊鑼密鼓,熱工分場人員忙得腳不沾地。有回我撞見她蹲在控製櫃前,手裡拿著圖紙比對,額頭上滲著汗,旁邊的學徒遞過毛巾,她擺擺手:"先把這邏輯捋完——你看這兒,報警信號延遲0.3秒,要是新機組啟動時碰到,可能誤判。"
晚上在宿舍,我翻她送我的《操作手冊》,扉頁上寫著她的名字,下麵有行小字:“2004年冬,熱控係統排查後補記”。我想起主任提過,2004年她牽頭查遍了全廠的熱控係統,近200項邏輯,查出158處隱患,整改了173項。“那會兒她幾乎住在廠裡,“主任說,"光字牌報警邏輯不完善,她拉著運行班的人開了十幾次會,天天泡在現場改組態,最後故障響應效率提了40,這才敢讓老機組一直撐到新機組的到來。”
有天課後,我問她:"新機組的分散控製係統升級,聽說你又改了防喘閥邏輯?"
她正在收拾講台,聞言直起腰:"老邏輯閥門動作要等3秒,新機組容量大,3秒可能就喘振了。試了好幾次,改成0.5秒,穩當。"她頓了頓,補充道,"還有就地設備老化的問題,我加了個事故手操邏輯,萬一自動響應失靈,運行人員能手動乾預。"
"聽說你拿了廠的創新獎?"
她笑了,眼角的紋路更深了些:"不算啥,就是把碰到的問題解決了而已。問題嘛,本就是進步的台階。"
培訓快結束時,我去熱工分場的休息室,正撞見劉紅兵給幾個年輕人講課。黑板上畫著分散控製係統的組態圖,她拿著粉筆圈出"防喘振控製":"記住,閥門延遲不是越短越好,得跟機組負荷匹配......"底下的學徒裡,有個叫王麗的姑娘,聽得最認真,筆記本上抄得密密麻麻——後來我才知道,王麗是劉紅兵帶的徒弟,半年就獨立上崗了,現在也能獨當一麵。
"楊老師來了。"劉紅兵看見我,笑著招呼,"正好,王麗編了本故障案例集,您給提提意見。"
王麗紅著臉把本子遞過來,我翻開一看,裡麵的案例分析條理清晰,還附著手繪的邏輯圖,末尾寫著“指導:劉紅兵”。“紅兵姐說,一個人厲害不算啥,班組強才是真的強。”王麗說,“她搞的‘技術微課堂’,每周都開,誰有問題都能問。”
離開電廠那天,劉紅兵去送我。老廠區的煙囪正在拆除,轟隆一聲悶響,煙塵騰起來,卻很快被風吹散。
“楊老師,”她站在車旁,手裡還攥著那本磨毛了的筆記本,“等新機組正式投運了,我給您寄照片。”
“好。”我說:“到時候可得給我講講,你們又解決了多少‘台階’。”
她笑起來,陽光落在她鬢角的幾根白發上,亮得像新機組儀表盤上的光。車開出廠區時,我回頭看,那座銀灰色的廠房越來越小,卻透著股紮實的勁兒——就像劉紅兵,就像長山電廠裡無數個和她一樣的人,在"上大壓小"的潮水裡,把自己活成了機組運轉的“定心丸”,也活成了老電廠換新顏時,最結實的那塊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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