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灑在大學的運動場上。紅色的塑膠跑道泛著溫熱的光澤，看台上層層疊疊的紅旗被風卷得獵獵作響，鼓點密集得像驟雨敲在鐵皮上，鑼聲鏜鏜震得人耳膜發顫——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正以最沸騰的姿態鋪展開來。
林晚星抱著一摞剛印好的加油海報，站在主席台側麵的台階上喘著氣。她是校報的攝影記者，今天特意背了最重的長焦鏡頭，打算捕捉些賽場高光時刻。眼角的餘光裡，紅旗的影子在湛藍的天空下不斷晃動，像無數隻振翅欲飛的紅鳥，和遠處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纏繞在一起，織成一張滾燙的網。
“讓一讓，借過！”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同為校報記者的學長周明軒，他肩上扛著攝像機，鏡頭蓋還沒來得及摘，“快！大新聞！廣播裡剛說的——校長要跑老年組四乘一百接力！”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順著周明軒的目光望向主席台。果然，那個總是穿著熨帖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校長，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下台階。他身形不算高大，脊背卻挺得筆直，步履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隻是眼角的皺紋裡，此刻竟也漾著幾分孩童般的雀躍。
“老年組四乘一百？校長都五十多了吧？”林晚星下意識地舉起相機，鏡頭裡的校長正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運動服，深藍色的，胸前印著“機關組”三個白色的字，和他平日裡的形象判若兩人。
廣播喇叭裡，播音員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消息。刹那間，看台上像是炸開了一鍋滾油。原本分散在各個賽場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接力賽的起點區，歡呼聲、口哨聲、鼓掌聲攪在一起，連空中的紅旗都像是被這股熱浪掀得更高了。
“快去終點！校長跑最後一棒！”周明軒拽了林晚星一把，扛著攝像機就往跑道儘頭衝。林晚星這才反應過來，跟著他鑽進人群。沿途全是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有本地報社的，有電視台的，還有和他們一樣的校內各院各係的媒體，大家擠擠搡搡，都想在終點線前占個好位置。
終點線旁的區域很快被圍得水泄不通。林晚星踮起腳尖，透過人群的縫隙望去，校長已經站在了第四棒的位置上。他正活動著手腕腳踝，臉上帶著笑意，偶爾和旁邊的裁判說上兩句。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周圍的相機快門聲像連成串的鞭炮，“哢嚓哢嚓”響個不停，每個人都想把這難得的畫麵定格下來。
“各就各位——”起點處傳來裁判的喊聲。
林晚星迅速舉起相機，鏡頭對準了起點方向。第一棒的選手們已經俯身弓步，蓄勢待發。看台上的歡呼聲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鑼鼓聲還在有節奏地敲著，像在為即將爆發的能量倒計時。
“砰！”
發令槍響的瞬間，空氣仿佛被點燃了。第一棒的選手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看台上的聲浪猛地掀起，紅旗揮舞得幾乎要脫手。林晚星的視線緊緊跟著接力棒，從第一棒到第二棒，再到第三棒，機關組的選手們跑得異常勇猛，一直保持著領先位置。
“快！機關組要交棒了！”周明軒的聲音裡帶著緊張，扛著攝像機往前跑了幾步。周圍的記者們也動了起來，扛著設備跟著往前衝，那架勢比賽道上的選手還要賣力——誰都想拍到校長接棒的瞬間。
林晚星的心跳得飛快，鏡頭死死鎖定在校長身上。第三棒的選手越來越近，校長已經做好了接棒的準備，他微微前傾著身體，手臂伸得筆直。當橘紅色的接力棒穩穩落在他掌心的那一刻，看台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喊聲：“校長！加油！校長！加油！”
聲音像潮水一樣漫過整個運動場，連天空都仿佛被震得微微發顫。校長握緊接力棒，邁開步子衝了出去。他的動作不算快，甚至能看出幾分吃力，但每一步都邁得很堅定，花白的頭發在風裡微微揚起。
林晚星按下快門的手指停不下來，鏡頭裡的校長越來越近，他的臉頰漲得通紅，額頭上滲著汗珠，眼神卻亮得驚人。周圍的歡呼聲還在持續，連平日裡最調皮的學生都站在看台上使勁跺腳，連空氣都好像被這股熱情烘得發燙。
還有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奔跑中的校長距離終點線越來越近，看台上的歡呼聲已經變成了統一的呐喊，所有人都等著那撞線的一刻。林晚星屏住呼吸，手指懸在快門上，準備拍下那最激動人心的瞬間。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裡突然闖入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運動服的男人，從側麵的跑道上猛地衝了出來。他的速度快得驚人，像一匹突然闖入視野的黑馬，幾步就拉近了和校長的距離。林晚星甚至來不及調整鏡頭，就看見那個身影超過了校長，像一道灰色的閃電，率先撞過了終點線。
“砰！”
終點線的彩帶被撞得飛了起來，飄在空中。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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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上的歡呼聲戛然而止，剛才還沸騰的運動場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幾聲沒來得及收住的驚歎，在空曠的空氣裡顯得格外突兀。舉著的紅旗停在半空，鑼鼓聲也不知何時停了，隻有風還在吹著，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過跑道。
林晚星愣住了，相機還舉在眼前，鏡頭裡定格的是那個陌生男人撞線的照片，而校長則緊隨其後。林晚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帶著一絲錯愕，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太遺憾了，沒有拍到校長撞線的照片。
“那是誰啊？”旁邊有人小聲問。
“好像是自動化學院的趙書記……”
“他怎麼敢……”
議論聲像細針一樣鑽進林晚星的耳朵。她放下相機，看向那個剛剛奪冠的趙書記。他正彎腰喘著氣，額頭上全是汗，臉上帶著運動後的紅暈，還有一絲茫然——似乎還沒從奪冠的興奮裡回過神來。
很快，幾個穿著白襯衫的人快步走了過去，其中一個是自動化學院的院長，林晚星在開學典禮上見過。她看見院長拉著趙書記走到一邊，嘴唇動得飛快，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但那緊繃的側臉和揮舞的手勢，顯然不是在慶祝。
“趙書記，你怎麼傻了！”院長的聲音突然拔高，穿透了周圍的寂靜，“你看看這全場！你讓大家多掃興！”
緊接著，另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也湊了過去，是自動化學院的副院長，他的聲音裡滿是急怒：“老趙，你太不應該了！你跑這麼快乾什麼？我們院的先進這下徹底泡湯了！老師的獎金，全被你跑沒了！”
趙書記低著頭，原本泛紅的臉頰一點點變得蒼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最終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抬手抹了把臉，那背影裡的落寞，竟和剛才的校長有幾分相似。
林晚星默默地收起相機，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看向看台上的人群，剛才還熱情高漲的師生們大多沉默著，有人搖著頭離開，有人在低聲議論，那些揮舞的紅旗已經放下了，蔫蔫地垂在那裡，像是泄了氣的氣球。
周明軒碰了碰她的胳膊：“拍下來了嗎？”
林晚星點了點頭，卻沒心思去看照片。她再次望向趙書記的方向，他還站在原地，背對著賽場，望著遠處飄揚的紅旗，身影在秋日的陽光下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單。
那天的運動會後來怎麼結束的，林晚星已經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鑼鼓聲再也沒恢複到之前的熱鬨，紅旗也像是失去了精神，蔫蔫地掛在看台上。她拍了很多照片，卻始終沒勇氣再看那張趙書記撞線的照片。
一個月後，校報要做一期關於崗位競聘的專題報道，林晚星跟著周明軒去采訪。在公示欄前，她看到了各院新領導的任命名單，看了好幾遍，都沒找到“趙衛東”三個字——那是趙書記的名字。
“彆看了，”周明軒的聲音有些低沉，“趙書記落選了，聽說要去基礎部當老師了。”
“真是這樣嗎，從正處級一擼到底，這也太殘酷了吧！”林晚星驚訝地說。
“是群眾選下來的，並不是領導所為。這回好了，把自己的烏紗帽跑沒了。”周明軒非常痛惜地說。
“為什麼呀？這怎麼可能呢？”林晚星不解地問。
“現在的群眾都已習慣了尊長重乾，也可以說是崇長媚乾。誰得罪了領導，誰就是和自己的利益過不去。因為越是大領導，越能決定你的前途和命運。”
“可媒體一直宣傳為人民服務，領導就是人民的公仆啊！”林晚星非常不解的反駁。”
“你太幼稚了，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些潛規則。”周明軒又對林晚星進行了苦口婆心的一番開導。
林晚星的腳步突然頓住了，公示欄旁邊的宣傳欄上，還貼著運動會時的照片。那是校長在接力賽中奔跑的畫麵，周圍簇擁著歡呼的人群，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片喜慶。但是沒有趙書記，更沒有他撞線的照片。
她想起那天趙書記站在終點線旁的樣子，想起他聽到院長指責時蒼白的臉，想起他望著紅旗的落寞背影。心裡那股堵著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離開公示欄後，一陣風吹過，路邊的紅旗被吹得獵獵作響，像在重複著那天的喧囂。林晚星抬頭望了望，陽光依舊燦爛，卻再也暖不透心裡那片突然空出來的角落。
她掏出手機，翻到那天拍的最後一張照片，是趙書記撞線的瞬間。他撞線的瞬間，肯定會有很多記者拍到。但是，一張也沒有出現在公告欄裡，而校長的照片卻比比皆是，林晚星這才似乎明白了許多。
她輕輕按下了趙書記撞線照片的保存鍵。有些故事，或許永遠不會出現在新聞裡，卻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讓人想起時，心裡泛起一陣無聲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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