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太陽把空氣烤得發燙,一場雷陣雨剛過,地麵還泛著潮,卻半點沒壓下暑氣。我攥著洗得發白的布衫跟在雷胖身後,腳下的土路上,泥點濺得褲腳斑斑點點。
“快點,晚了水泡子裡的魚該沉底了!”雷胖回頭喊我,他比我高半個頭,肩膀寬寬的,跑起來像頭小豹子。我應著加快腳步,鼻尖早飄到了水泡子邊的水草腥氣——那是我們倆藏了半個月的秘密基地,水庫邊不起眼的小水泡子,水淺,魚多,夏天一到,就是最好的樂子。
到了水邊,我倆也顧不上擦汗,三兩下脫光上衣和褲子,“撲通!”雷胖先跳下去,水花濺了我一臉,我笑著也跟著往下跳。涼水裹住身子的瞬間,渾身的汗意全跑沒了,連帶著心裡那點炎熱的煩躁,也順著水波散了。
水泡子裡的小魚成群,手指長,銀閃閃的,湊過來啄我們的腿肚子,麻酥酥的,像有小羽毛在撓。我正眯著眼享受,突然腿肚子一陣刺痛,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咬了一口。我“嘶”地叫出聲,急忙往岸上爬,低頭一看,差點哭出來——一條蚯蚓似的東西鑽進了我的皮膚,半截露在外麵,周圍的皮膚已經紅了一圈。
“雷哥!快來!”我帶著哭腔喊。雷胖“嘩啦”一聲從水裡站起來,三步兩步跨上岸,看見我腿上的東西,眉頭一下子皺起來。他沒說話,蹲下身,從地上抓起自己的布鞋,對著螞蝗周圍的皮膚“啪、啪”拍了兩下。
那“蚯蚓”動了動,慢慢從皮膚裡退了出來。我這才看見腿上的小傷口滲出血珠,眼淚更忍不住了。“哭啥,這是螞蝗,專吸人血的玩意兒。”雷胖把螞蝗挑到地上,用鞋底碾死,又擰了把水草上的水,幫我擦了擦傷口,“記住了,下回再遇上,可彆用手拽,拽斷了尾巴,它的頭能順著血管往肉裡鑽,那才麻煩呢!”
我點點頭,攥著他遞來的布巾按住傷口,坐在岸邊看他。雷胖又跳回水裡,陽光灑在他背上,水珠順著脊梁骨往下滑。他遊到水泡子中間,突然停下來,雙手在水裡快速劃動,接著猛地往岸邊一湧——兩條銀閃閃的鯽魚被他連水帶草推上了岸,在泥地上蹦躂著。
“快抓!”雷胖喊。我忘了腿上的疼,一個猛虎撲食,雙手迅速按住了一條,魚尾巴甩得我手心裡全是泥。雷胖也按住了另一條,我倆對著兩條撲騰的魚,笑得直喘氣——長這麼大,還是頭回空手抓到魚。
雷胖找了根長長的草蓮,把兩條魚的鰓穿在一起,拎在手裡。“趁活著,趕緊回家熬湯。”他說著,把穿魚的草蓮往我手裡塞了塞,我沒接。“那好,你那條我幫你拿著,彆蹭臟了衣服。”
我看著他拎著魚的手,他的指甲縫裡還沾著泥,手腕上戴著塊舊手表,是他爹生前留下的。前陣子他爹走了,聽說家裡連買米的錢都緊巴,我攥了攥衣角:“魚是你抓的,我不能要。”
“傻小子,”雷胖敲了下我的頭,“剛才要不是你撲得快,那條魚早蹦回水裡了,該是你的。”他說著,不由分說把一條魚塞進我懷裡,“拿著,回家讓你娘給你熬湯,補補。”
我堅持不要,他隻好把兩條魚都拿在手裡。我看著他走在前麵的背影,突然鼻子發酸。
晚上我忽然聽見院牆外有人喊我。推開院門,雷胖站在月光下,手裡端著個粗瓷碗,熱氣從碗沿冒出來,飄著濃濃的魚香。
“趁熱吃,我娘剛煮好的。”他把碗遞給我,碗壁有點燙,“我跟我娘說,這條是你幫著抓的,得給你留一半。”
我接過碗,看著碗裡大塊的魚肉,上麵撒著點蔥花,眼淚“吧嗒”掉在碗裡。雷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你快吃,涼了就不鮮了,我先回去了。”
他轉身要走,我喊住他:“雷哥,你也吃。”他回頭笑了笑:“我吃過了,你快進屋吧。”
我端著碗坐在門檻上,直接用手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裡。沒有太多調料,隻有鹽的鹹和魚本身的鮮,卻香得我直想哭。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香的魚,也是最暖的一碗湯——後來我吃過多少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那個夏天,月光下,雷胖遞來的那碗魚塊,帶著少年人的真誠,在記憶裡,鮮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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