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卷著硝煙掠過“鎮海號”艦橋,拂過韓定濤緊繃的臉頰。他凝視著海麵上漂浮的掙紮身影——無論是猩紅還是藏藍的製服。沉默片刻,他對著傳聲筒補充,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讓醫療船靠上去……救我們的傷員,也……救他們的。”
三日後。炎華國政務院議事廳。
青瓷茶盞溫潤的光澤在政務院使司張子軒指間流轉。盞壁“同澤共生”的篆文,在窗外斜射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恰好映襯著窗外庭院中那麵被火焰燎去一角、焦黑蜷曲的鬱金香國旗殘骸。他對麵,《萊頓公報》女記者瑪麗亞·範·霍恩正襟危坐,金發間那支潔白如雪的茉莉花,與她刻意用袖口遮掩、卻仍隱約可見的一小片淤青,形成刺目而淒楚的對比。
“貴國艦隊在白象洋的‘勝利’,伴隨著對投降者的無情屠戮!這就是貴國所宣揚的‘文明’?”瑪麗亞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羽毛筆尖狠狠戳破了稿紙,露出下麵筆記本上密密麻麻、浸染著淚痕與憤怒的字跡,“您杯盞上刻著‘同澤共生’,可白象洋的炮火,難道不是另一種更精致的征服?”她竭力維持著職業的冷靜,卻無法忽略一個事實——她那位擔任鬱金香國海軍少校的兄長,此刻正躺在白象洋幽暗冰冷的海床上。
張子軒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推過一冊邊緣磨損、浸染著歲月煙黃的羊皮賬簿。正午的陽光恰好落在他胸前那枚龍紋徽章上,龍目威嚴,卻無嗜血之意。他修長的手指,如同撫過曆史的琴弦,輕輕翻開賬簿內頁,指尖落在一行浸染著暗褐色汙跡的記錄上: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初七,泗水港。
“契約華工”陳阿福等叁拾柒名,因怠工抗命,鞭刑斃命。屍首沉入鯊魚灣,不予收斂。監刑官:範·斯滕克。
泛黃的紙頁上,那暗褐的汙跡,似血,似淚,似海水的鹹澀。
“瑪麗亞小姐,”張子軒的聲音平靜得像深海,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當令兄的炮艦將華人苦力綁在船底拖行‘以儆效尤’時,他可曾想過‘文明’二字的分量?您造訪過爪哇的甘蔗種植園嗎?”他的指尖移向窗外碼頭堆積如山的甘蔗箱,聲音陡然轉冷,“當鬱金香國的監工揮舞藤鞭,抽打那些腳踝鎖著鐵鐐的黑奴,聽著他們的慘叫計算著當日蔗糖產量時,‘征服’二字的重量,是否也曾壓上您兄長的心頭?”
瑪麗亞的鋼筆驟然停頓。去年三寶壟糖廠采訪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黑奴枯槁絕望的眼神、腳踝上磨爛皮肉的鐵鐐、賬房裡荷蘭商人用象牙秤稱量鴉片時那漫不經心的貪婪……兄長當時興奮談論著新艦下水的意氣風發,與眼前的血淚賬簿重疊、碰撞。
“炎華的炮口,”張子軒的目光穿透窗欞,投向港口外靜靜停泊、沐浴在和平陽光下的“伏波號”,艦艏的龍紋在微風中仿佛在呼吸,“永遠隻對準鎖鏈的鍛造者。”他指向桅杆頂端舒展的龍紋藍底旗,“正如這麵旗幟,龍紋守護著袋鼠踏浪,象征的是守護與共生,而非……吞噬。”
瑪麗亞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翻騰的心緒,打開了新的采訪頁:“張使司,炎華國艦隊此次以劣勢兵力全殲約翰鬱金香聯合艦隊,您認為勝利的關鍵是什麼?”
張子軒沉吟片刻,指腹摩挲著青瓷盞溫潤的釉麵:“勝敗之機,首在人心。我們的士兵,明白為何而戰——不為掠奪的黃金與虛幻的霸權,隻為斬斷鎖鏈,爭一份生而為人的尊嚴與安寧。這信念,賦予鋼鐵以魂魄,讓無畏源於清醒而非狂熱。其次,是將帥同心。韓定濤將軍的鐵血決斷,劉亦菲總長的算無遺策,與萬千水兵的血肉之軀,凝成了一柄破枷之劍。最後,是臥龍崗的爐火與萬博士的匠心,鑄就了劈開舊秩序的‘同澤鋼’與‘雷火彈’。然此三者,皆源於‘同澤’二字——知我炎黃子孫、南島友鄰乃至天下蒼生,本應同澤共生。”
“那麼,”瑪麗亞追問,筆尖懸停,“此役之後,炎華國是否已成為南太平洋的霸主?這勝利將如何重塑大洋的秩序?”
張子軒微微搖頭,目光深邃如海:“霸主?不,瑪麗亞小姐,炎華無意成為新的巨獸。我們隻是掙脫了鎖鏈,並願為同樣被禁錮者斬斷枷鎖。此役的意義,不在確立誰的霸權,而在宣告一個舊時代的終結——那依靠堅船利炮掠奪奴役他人的時代,終將被掃入曆史的殘渣。新的秩序,應如這白象洋的海水,雖有波濤,卻終歸連接而非隔絕,滋養而非吞噬。炎華願為此秩序,與真正秉持‘同澤’之心的友邦,共擔風浪。”
瑪麗亞合上筆記本,那支潔白的茉莉花在她發間輕輕顫動。她眼中複雜的敵意被一種沉重的、近乎悲憫的敬意取代:“謝謝您,張使司。您的回答……或許能讓鬱金香國的人民,在哀痛之外,看清一些被炮火與硝煙遮蔽的東西。”
張子軒頷首,為她的茶杯續上清澈的碧螺春:“茉莉清雅,不懼風雨。瑪麗亞小姐,炎華的大門,永遠為追尋真相與公義的友人敞開。”
?
白象洋的炮聲傳遍了世界。
約翰國《泰晤士報》頭版,油墨印著觸目驚心的標題:《白象洋的隕落:約翰國海軍百年榮耀的恥辱柱》。字裡行間充斥著震驚與屈辱,將炎華艦隊描繪成“運用詭計與野蠻力量的東方巨獸”。
鬱金香國《海牙日報》刊登了瑪麗亞·範·霍恩的署名報道:《鐵甲艦撕裂的不僅是戰艦:一個舊世界的挽歌與新秩序的胎動》。文章罕見地摘錄了張子軒關於種植園、賬簿與“同澤”的論述,雖仍有保留,卻如投石入水,激起了巨大的爭議與反思。
漢斯國《柏林晨報》的評論犀利如手術刀:《力量的天平已然傾斜:炎華國崛起與南太平洋殖民體係的崩潰》。指出此役標誌著技術、戰術與民族意誌的全麵革新,舊殖民體係根基已朽。
高盧國《費加羅報》的社論則充滿警惕:《白象洋的警鐘:高盧國遠東利益麵臨“同澤”挑戰》。擔憂炎華國“破枷”理念對殖民地的衝擊。
伊萬國《莫斯科新聞》的標題簡潔而意味深長:《東方的鐵拳:致白象洋勝利者》。祝賀背後,是對南下尋找不凍港的渴望。
美麗國《紐約時報》的視角則帶著新興強權的冷靜審視:《舊神黃昏,新神登場?論炎華國海軍的勝利與太平洋權力格局的重構》。強調炎華國迥異於舊殖民強權的理念可能帶來的不確定性。
而在炎華國內,勝利的浪潮席卷每一寸土地。
悉尼港碼頭,卸貨的工人拋下了沉重的貨箱,黝黑的臉上淚水與汗水交織,向著凱旋歸航的艦隊發出震天的吼聲:“我們贏了!鎖鏈斷了!”龍紋藍底旗在無數粗糲的手中瘋狂舞動,如同燃燒的藍色火焰。
墨爾本街頭,報童的叫賣聲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白發老者摩挲著孫兒手中木製戰艦模型上粗糙的龍紋,渾濁的眼中映著遠去的硝煙,喃喃道:“同澤鋼……好名字啊……”
堪培拉政務院廣場,年輕的學生們高舉著巨大的橫幅,墨汁淋漓的標語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白象洋濤洗前恥,龍旗之下皆同澤!”
張子軒獨自立於政務院頂樓的窗前,杯中碧螺春已涼。暮色中的龍首山沉默而巍峨。窗外是沸騰的歡慶,窗內是深海般的沉靜。他知道,白象洋的烈焰焚毀了舊秩序的桎梏,卻也照亮了前路的崎嶇與凶險。斬斷鎖鏈的劍,何其沉重;守護“同澤”的誓約,道阻且長。這勝利,並非終點,而是一條更艱險的征途的起點——一條需要用智慧、堅韌與無數如區采芹、曾擴紅般無名者的犧牲與堅守去鋪就的道路。遠處的海麵上,“伏波號”的輪廓漸漸融入蒼茫暮色,唯餘艦艉航跡的微光,如一支劃破黑暗、指向未知深海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