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銅鶴香爐裡升起的青煙依舊筆直,像根灰藍色的柱子捅向殿頂的藻井。可今日這煙柱裡似乎摻了鐵屑,沉甸甸地墜在胡泉的視線裡。那不是檀香,是政務院堆積如山的文牒在燃燒,是徹夜不熄的燭火熬乾的燈油味,更是南大陸千萬張等著吃飯的嘴呼出的焦灼氣息。胡泉站在那幅占據整麵西牆的《炎華疆域圖》前,目光像把鈍刀子,緩慢地刮過那些新描上去的海岸線。悉尼灣的藍色墨水還沒乾透,布裡斯班的丘陵是用赭石混著朱砂塗成的,墨爾本平原上則暈開大片象征沃土的鵝黃。這些顏色在他眼裡活了過來——海岸線變成漁民被海風吹裂的手背,山巒起伏是土著獵人黧黑的脊梁,平原的鵝黃下藏著嬰兒嗷嗷待哺的黃瘦小臉。
階下的青石板映出個佝僂身影。政務院使司張子軒捧著桑皮紙卷宗,像棵被霜打蔫了的稗草。他官袍漿洗得發白,袖口磨出的毛邊如同秋後荒原上支棱的枯草,眼袋浮腫得能擱下一枚永曆通寶。那卷《新南威爾士州春荒預警及應對條陳》有他小臂那麼厚,羊皮封麵被汗漬浸成了深褐色,邊緣處還沾著幾點昨夜熬粥時濺上的玉米糊。
“大統領,”他嗓子啞得像砂紙磨過鐵器,“樞機院的《均田令》頒下去三個月,新墾的田畝數昨兒個剛統出來。”枯瘦的手指劃過卷宗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指甲縫裡嵌著泥土的深褐色,“可春播的節氣不等人啊。悉尼舊城窩棚裡擠著三千七百口,墨爾本碼頭還有兩千多流浪漢,更彆說那些剛歸化的尤因族部落...”他喉結滾動著咽下後半句,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倉儲分布圖》。朱砂點的糧倉像濺在紙上的血滴,稀稀拉拉綴在廣袤的疆域上,墨爾本附近的大片空白刺得人眼疼。
胡泉的指節叩在玄鐵鎮紙上,悶響在空闊的大殿裡蕩出回音。鎮紙上雕的狴犴神獸齜著牙,眼珠是用波斯玻璃嵌的,此刻映著香爐裡那柱扭曲的青煙。那煙柱忽而化作另一個時空裡麵,河南老家的炊煙,忽而變作黃河決堤時災民鍋裡翻騰的黴米糊。
“常平倉存糧夠吃七十三天,義倉頂多撐四十九天——這是按每人每日四兩糙米算的賬。”張子軒的指甲在墨爾本附近的空白處掐出個月牙印,“萬一來場蝗災,或是北邊戰事拖到秋收...”他沒說下去,隻把三張寫著對策的麻紙遞上禦案。頭一張寫著“社倉”倆字,墨跡被汗水暈開了花,像滴落在旱地上的雨點。
胡泉突然站起,玄色大氅掃過犀角筆架:“倉正要選三種人。”聲音震得銅鶴香爐的羽翅嗡嗡震顫,“華人推舉的耆老,土著部落選出的獵手,流民堆裡認字的先生。每月初五開倉查賬——”他抓起朱砂筆在麻紙背麵疾書,墨跡透過紙背洇成紅霞,“賬本用漢文和部落繩結符號謄兩份,貼到州府照壁最顯眼處!讓不識字的老嫗都能摸著米袋數清粒數!”
張子軒的脊梁突然挺直了些。他蘸著唾沫翻到第二頁對策,指頭點在“軍屯田”三個遒勁的楷體字上:“李司令撥了三個工兵營,昆士蘭的紅土已經翻開...”話音未落,胡泉突然抓起案頭那柄裁紙刀。刀尖唰地劃過地圖,從布裡斯班一直割到凱恩斯。羊皮地圖裂開的縫隙裡露出檀木底色,像道新鮮的傷口。
“這刀口子裡的地,”刀尖在紅土區畫了個圈,“專種抗旱的番薯土豆。收成七成入軍倉,三成填進旁邊的義倉——”他蘸朱砂在倉廩標記旁畫了麵三角旗,“倉頂要插赤旗,讓百裡外的饑民瞧見就心安!”裁紙刀當啷丟回案上,震得銅鶴香爐裡的煙柱猛地一顫,散開的青煙中浮現出黃土高原上餓殍枕藉的驛道。
階下的青石板突然扭曲晃動。都察院掌院王天行像截黑鐵塔杵在殿門口,懷裡抱著的彈劾奏章堆得遮住了下巴。“墨爾本周遭又鬨起來了!”他嗓門炸雷似的,震得銅鶴香爐的羽翅簌簌落灰,“昨日申時,華商運糧隊在南十字山口被劫,押車的夥計左耳讓人削了半隻!”
張子軒急急展開幅麻布地圖。炭條畫的七八個歪扭圓圈像結在疆域圖上的瘡疤,兩個重疊的墨團下寫著小字“血泉井”。“歸化的尤因族獵不到袋鼠,華裔流民又占了他們采野果的林區...”他枯瘦的指頭點在血泉井標記上,“前日為這口井,土著用回旋鏢砸碎了華童的頭骨。”地圖上突然洇開水漬,把炭筆畫的圓圈暈成模糊的淚斑。
胡泉抓起案頭那方犀角鎮紙。冰涼的犀角紋路硌著掌心,紋理間忽然湧出喬治湖畔的血戰記憶。那個胸口插著三支箭的土著戰士,倒下時手裡還緊攥著半塊吃剩的袋鼠肉乾,血沫子從牙縫裡嘶嘶往外冒,像隻漏氣的皮囊。
“傳習所...”鎮紙重重按在悉尼灣的位置,震得筆架上懸掛的玉貔貅叮當作響,“悉尼城西撥五十畝官田,墨爾本港區騰出舊貨倉——明日就掛‘百工傳習所’的匾!”他忽然扯過張宣紙,狼毫筆蘸飽朱砂,畫了幅奇怪的圖樣:左側是華人的曲轅犁,右側是土著的掘土棒,中間用道虹橋相連,“農具就照這個打,犁頭加掘土棒的尖齒——”筆鋒突然在虹橋處頓住,一滴朱砂墜在悉尼灣的海麵上,“讓華農教深耕,土著傳火耕肥田的法子!每教會十戶,賞鐵犁頭三個!”
階下傳來佩玉叮咚。樞機院老學士捧著《化導新附部落章程》草案進來,雪白的胡子隨喘息上下翻飛,懷裡的線裝書散著新鮮墨臭。
“蒙學堂的課本...”胡泉的朱砂筆在土著孩童的草屋圖案上圈了個紅圈,“加十二課《部落狩獵歌謠》,添八章《雨林辨蹤術》。”筆尖突然戳破宣紙,在檀木案上留下個鮮紅的圓點,“凡華夷通婚者——”他蘸著那點朱砂在草案封麵畫了株並蒂稻穗,“賞同澤田再加五畝,官府出紅綢兩匹、活羊兩頭!”
銅鶴香爐的青煙晃了晃,煙柱裡浮出張混血孩童的笑臉,左手攥著孔明鎖,右手握著回旋鏢。那孩子忽然變成胡泉在巴厘島見過的混血船娘,棕皮膚襯著杏核眼,搖櫓時唱的半是閩南調半是土語謠。
五鋼火淬魂
殿角西洋自鳴鐘當當敲響時,金甌院總辦劉德華踩著鐘聲尾音衝進殿門。他官袍前襟沾著團烏黑的油漬,懷裡賬冊的金漆封皮被蹭掉大半,露出底下發黴的紙板。
“悉尼鋼鐵廠鬨餉了!”他嗓子劈得像破鑼,“股東說工人分紅吞了他們三成利,工人舉著鐵釺要砸賬房!”賬冊嘩啦攤開在禦案上,墨汁未乾的數字像群打架的螞蟻——工人分紅欄塗著刺目的朱砂,股東利銀處暈著淚痕般的墨團。
胡泉抓起狴犴鎮紙。神獸的玻璃眼珠映著賬冊上淋漓的朱砂,恍惚變成煉鋼爐裡飛濺的鐵花。他看見自己年輕時在漢陽鐵廠當學徒的冬天,凍裂的手掌粘在鐵錠上撕下塊皮肉,監工卻把擦機器的油布扔給他裹手。
“把分紅賬,”鎮紙砰地砸在“三成七”的數字上,“抄七份貼到高爐前!用煉焦炭的粗麻紙寫,讓火星子都燎不穿!”他扯過半幅宣紙,朱砂筆唰唰劃出三道杠,“都察院查紙墨錢,衡鑒院核鐵錠數,工人代表點焦炭斤兩——”筆鋒突然穿透紙背紮進檀木案,“三方畫押才準貼!少個指印,管賬的提頭來見!”
銅鶴香爐的青煙柱劇烈搖晃,煙霧裡浮動著工人攥著銀元開裂的手掌,股東打算盤時暴起的青筋。劉德華油臉上的汗珠滾進衣領,在油漬邊緣洇出深色水痕。
“可...可布裡斯班紡織廠的女工...”他袖袋裡滑出團臟汙的紗線,“她們...”
“每人每日加發二錢肉貼!”胡泉的朱砂筆在宣紙上戳出個洞,“錢從本統領的礦區分紅裡扣!”他瞥見銅鶴香爐基座刻著的“永徽三年禦製”,突然想起昨日奏報裡說,悉尼港有凍斃的流民懷裡還揣著《均田令》的黃麻告示,那紙已被體溫暖得發軟。
六暮色蒼茫
當暮色染紫窗欞時,張子軒抱著新擬的《社倉條陳》退出殿門。銅鶴香爐的青煙柱已融入殿內昏暗的光線,唯有爐頂鶴喙處還凝著點暗紅的炭火,像隻永不閉合的眼睛。
胡泉獨自站在疆域圖前。悉尼灣的藍色墨水在暮色中漫漶成海,布裡斯班的紅土丘陵滲出血色,墨爾本平原的鵝黃凝成秋收的麥浪。他撫摸悉尼港的位置,指尖沾到未乾的墨跡——那墨色裡混著糧倉的黴味、紡織機的嗡鳴、土著孩童的嗚咽、鋼鐵廠飛濺的鐵花。
殿外突然傳來鐘聲。“當——當——”,是新鑄的同澤鐘在報戌時。鐘聲撞進紫宸殿,震得銅鶴香爐的羽翅嗡嗡作響。香灰簌簌落在狴犴鎮紙的玻璃眼珠上,那眸子在昏暗裡亮了一下,映出悉尼城北番薯田冒出的嫩芽,墨爾本傳習所轉動的紡車,昆士蘭軍屯田獵獵飄揚的赤旗。
青煙徹底融入黑暗的刹那,胡泉聽見喬治湖畔傳來蒼涼的狩獵號角。號角聲裡混著蒙學堂稚嫩的誦書聲、鋼鐵廠鍛錘的鏗鏘、紡織車間梭子的噠噠響。這些聲音擰成股新的煙柱,從銅鶴香爐的鶴喙裡筆直地升起來,撐住炎華國沉甸甸的夜空。煙柱頂端,那顆昨夜凍斃在悉尼港的流民懷裡的麥種,正在星空間發出毛茸茸的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