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深秋,泰晤士河裹挾著北海凜冽的寒意,挾著永不消散的濕冷,沉重地流過威斯敏斯特宮古老的、布滿苔痕的石牆根。灰蒙蒙的水汽,如同帝國此刻蒙塵的榮光,無聲地彌漫、浸潤,纏繞在哥特式尖頂與斑駁的滴水獸上。這座目睹了不列顛數百年興衰榮辱、權力更迭的神聖殿堂,石縫間仿佛都沁入了曆代君主的歎息與權臣的密謀,此刻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重與焦灼所籠罩。約翰國,這個曾經將“日不落”的米字旗插遍四大洋、令半個世界顫栗的龐大帝國,其最為核心的心臟地帶,正經曆著一場足以撕裂曆史書頁、顛覆舊有秩序的狂風暴雪。
內閣會議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那張見證過無數帝國決策、油光鋥亮的橡木長桌旁,爭吵的聲浪已然持續了三天三夜,卻絲毫不見平息的跡象。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濃烈的煙霧,在哥特式的穹頂下盤旋、堆積、沉降,幾欲凝結成鉛灰色的雲,在鍍金的天花板圖案間沉重地流動。水晶吊燈散發出的、昔日象征著皇家威嚴的璀璨光芒,此刻投落在與會者因激憤而扭曲變形的臉上,隻能留下搖晃不定、忽明忽暗的陰影,如同帝國搖搖欲墜的命運本身。巨大的軍事地圖在牆上展開,那片被標注為“袋鼠國”的廣袤土地,像一塊巨大的傷口,深深刺痛著每一位帝國精英的眼睛。地圖上,象征約翰帝國治權的米字旗已如同被寒霜打蔫的枯草,寥寥無幾。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插滿了“袋鼠國”腹心地帶的、獵獵招展的龍紋藍底旗——那是新興的“炎華國”的標識!每一麵旗幟都仿佛化作一根燒得通紅的鐵釺,狠狠地烙在約翰帝國那已然布滿傷痕的心臟上。悉尼港在電報傳遞的驚恐字符中,燃燒的不僅是碼頭倉庫,更是帝國海軍的百年驕傲;喬治湖畔倒下的猩紅製服士兵,在報告裡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帝國陸軍不敗神話的徹底崩塌;墨爾本總督府前,那麵被粗魯扯下、踐踏在泥濘中的約翰國旗,不僅僅是一塊絲綢,它是帝國統治堅不可摧的象征轟然倒塌!這些來自遙遠南半球的、一道比一道冰冷的噩耗,如同無形的噬骨毒蛇,通過冰冷的電報線蜿蜒而至,早已鑽透厚重的地板,攀爬上橡木長桌,纏繞住每一位約翰國決策者的脖頸,冰冷、滑膩,越收越緊。
“恥辱!這是自滑鐵盧以來,帝國在這顆星球上從未遭受過的奇恥大辱!”陸軍大臣哈丁伯爵,這位以勇猛果決著稱、參加過多次殖民戰爭的老軍人,終於再也無法壓抑胸中的怒火與屈辱。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圓睜,狠狠一拳砸在堅硬的桌麵上,“砰!”一聲巨響,震得銀質的墨水台嗡嗡顫鳴,幾滴烏黑的墨汁飛濺而出,汙了潔白的文件紙頁,像滴落的血淚。他咆哮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掃視著桌邊每一位同僚那張寫滿憂慮或憤懣的臉:“我們必須集結整個本土艦隊!動員所有的預備力量!傾儘不列顛尼亞的最後一份家底,碾碎,徹底碾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炎華國’!要用我們最大的炮艦,最密集的炮火,讓胡泉和他那群不知所謂的叛匪明白,挑戰大英帝國榮光的代價是什麼!那代價將是永恒的滅亡!”
“代價?”財政大臣格萊斯頓冷冷地抬起眼皮,他那張慣於精打細算的臉龐此刻顯得異常蒼白與疲憊。他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一份墨跡似乎還未乾透、散發著油墨與紙張混合氣味的財政簡報,那上麵的每一個赤字都像一把鈍刀子,切割著他的神經。“哈丁伯爵,我來告訴你真正的代價是什麼!是帝國即將見底的金庫!是瀕臨崩潰的信用!是每天都在發行的戰爭債券後麵,國民無聲的怨怒!”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壓抑的怒火,指尖用力敲擊著報告上一條刺眼的加粗赤字,“看看君士坦丁堡!看看黑海方向!伊萬國的沙皇亞曆山大二世,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像餓狼一樣,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我們在克裡米亞半島的龐大駐軍和海軍消耗,是一個每年都需要巨額填塞的無底洞!而袋鼠國……哦,我親愛的哈丁,你能否告訴我,再組建一支跨越半個地球的遠征軍,需要多少錢?多少艘船?多少人命?多少時間?等你不列顛驕傲的艦隊繞過好望角,漂洋過海抵達那片被汙染的土地時,炎華國那些名字怪異的‘致遠級’、‘寧遠級’鐵甲艦,恐怕早就不是停在悉尼港曬太陽了,它們更可能已經出現在孟買港外,用那些該死的巨炮問候我們最寶貴的印度女王皇冠上的寶石!”他痛苦地揉了揉太陽穴,那裡正隨著沉重的財政壓力而突突跳動,“最最可怕的,還不是花費,是我們的武器!在絕對技術差距的碾軋下,花費毫無意義!想想海軍部的技術報告吧,諸位先生們,你們難道都視若無睹嗎?那種鐵甲巨獸,它們的防護、動力、火炮!根本不是我們那些曾在納爾遜將軍麾下乘風破浪的木殼寶貝們能夠抗衡的怪物!海軍部!西摩爾上將!您,帝國海軍的柱石,您來說句實話!請用您的經驗和榮譽發誓!”
所有的目光,瞬間如同聚光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海軍上將西摩爾爵士蒼老的臉上。這位參加過偉大特拉法爾加海戰、親眼見證過皇家海軍黃金時代的傳奇人物,此刻坐在那裡,背脊下意識地挺直,但麵色卻灰敗如紙,仿佛這三天的煎熬抽乾了他全部的生命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十歲。他那雙曾瞭望過全球各大洋的海員的眼睛,此刻布滿渾濁的血絲,目光顯得有些渙散和茫然。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麵上一個精致的鐵質模型——那是情報部門付出巨大代價才弄到的“致遠級”戰艦的微縮版。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直抵心底,帶來的是比北海冰洋更深沉的寒意。“格萊斯頓閣下說得……是冰冷的現實。”他乾澀沙啞的聲音在沉寂的會議室裡響起,帶著一種英雄目睹自己珍視的一切走向末路的巨大悲涼,“我們在袋鼠國遠東的主力艦隊……確切地說,已經全軍覆沒。悉尼外海的血色黃昏,墨爾本港突襲戰的慘烈……報告的每一個字都透著死亡的氣息,相信諸位都已反複審閱。對方的炮火射程超出我們不止一英裡,重錘般砸來的炮彈威力巨大,他們的‘裝甲’——如果還能叫裝甲的話——厚度驚人,蒸汽輪機驅動的航速遠超我們的風帆戰艦!‘無畏號’、‘勝利號’……這些曾經讓整個世界為之顫抖的名字,在那些噴吐著滾滾黑煙、如同從地獄深淵駛來的鋼鐵巨獸麵前,脆弱得像孩子們隨手丟棄在沙灘上的蘆葦船玩具。我們的本土艦隊當然依舊強大,依舊是不列顛最值得信賴的盾牌,”西摩爾的聲音微微提高,仿佛要抓住一絲昔日的榮光,隨即又頹然跌落,“但是,讓這支核心力量遠離母港,橫跨整個大西洋、印度洋去遙遠的南太平洋作戰?恕我直言,路途遙遠,後勤幾近崩潰,情報匱乏,敵人以逸待勞……勝算,微乎其微。而且,”他蒼老渾濁的目光在地圖上緩慢掃過,掠過印度漫長的海岸線,掠過繁華的英吉利海峽,最後停留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處,眼中閃爍著深沉的憂慮,“誰能保證,當我們主力艦隊傾巢而出,穿越風暴角,在浩瀚的南太平洋艱難搜尋敵人蹤跡時,那個狡猾的胡泉,不會派出他那支令人恐懼的、由‘吉野級’和‘伏波級’組成的高速分艦隊,像傳說中的幽靈海盜船一樣,突然出現在印度次大陸那些富庶卻防禦空虛的港口外?甚至……像噩夢般出現在,我們此刻正在窗外的泰晤士河口?對著倫敦的心臟開炮?”
最後這句低沉的陳述,如同突然投入熾熱熔爐中的一塊巨大寒冰。“嗤啦”一聲,激起的不僅是四濺的冰屑,更是徹骨的恐慌與死寂。刹那間,整個會議室凝固了。先前所有的喧囂、爭執、憤怒都煙消雲散。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隻剩下壁爐裡幾根木柴在頑強燃燒,發出劈啪作響的微弱哀鳴,那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首相德比伯爵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之上,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他布滿皺紋的手指在光滑的桃花心木桌麵邊緣緩慢而無意識地敲擊著,眼睛半闔著,沒有人能看清他眼神深處的波瀾。他比這房間裡的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地理解這座日不落帝國隱藏在華麗外袍下的虛弱與強撐門麵的那份艱難。昔日的北美殖民地上回蕩的獨立鐘聲猶在耳邊,那場災難性的損失記憶猶新;此刻東方那個古老的帝國,那隻能輕易讓千萬民眾沉溺於鴉片煙土的巨手,似乎正從戰爭的泥淖中掙脫出來,拭去塵埃,露出漸漸蘇醒的、審視舊秩序的虎目眈眈。如果再為一個已經實際失去、遠隔萬裡的“袋鼠國”,投入全部國力進行一場注定漫長、代價空前、且極可能以屈辱失敗的結局收場的戰爭泥潭?這無疑是給這位病入膏肓的巨人脖頸上套上最終的絞索,將帝國推入慢性自殺的萬劫不複。
“夠了。”首相德比伯爵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略顯沙啞,卻帶著一種從百年政治權謀中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冰冷的鍘刀落下,刹那間壓下了所有嘈雜的尾音。他緩緩站起身,步履穩定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走到那幅幾乎覆蓋了一麵牆壁的巨大世界地圖前。他的目光,仿佛具有千鈞的重量,久久地、死死地釘在那一大片被標注為“新南威爾士”和“維多利亞”的、被刺眼赤色覆蓋的區域上。仿佛要將那片失落的土地,連同那上麵飄蕩的陌生旗幟,灼燒出一個洞。久久沉默之後,他轉過身,蒼老而銳利的目光如同盤旋在高空已久的獵鷹,帶著冰冷的審視與決斷,掃過在場的每一位內閣成員。“帝國的榮光,自當由帝國子孫用生命與熱血去捍衛,不容絲毫玷汙。”他沉緩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但是,帝國的存續,高於一切!遠高於一時的榮辱得失!”每一個字都像經過錘煉的鋼鐵。“我們不是懦夫,但也絕不能成為耗乾帝國最後血脈的愚蠢莽夫。現在,”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最後的力量,“是時候放下那沉重的戰斧,暫時收斂起征服者的驕傲,用另一種更加古老、卻也更加現實的武器——外交的智慧,來維護帝國至關重要的核心利益了。外交大臣克拉倫登!”
一直緊張站立在側、神經繃緊的外交大臣克拉倫登伯爵仿佛條件反射般地霍然起身,挺直了背脊:“首相閣下,我在!”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即刻聯絡,並以我的名義正式回複那位遠道而來、此刻正焦急等待在波特蘭廣場使館內的炎華國特使陳平先生。告訴他們,偉大的約翰帝國,出於對和平的深切渴望與對人類福祉的崇高責任感,願意……給和平一個機會。”德比伯爵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地點,就設在威斯敏斯特宮。時間,定在明早九時整。我們,需要一場談判。”
?
翌日清晨。威斯敏斯特宮,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談判廳。
秋日慘淡的陽光掙紮著穿透倫敦上空厚重的鉛灰色雲層,擠過哥特式高窗上鑲嵌的彩色玻璃,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幾塊斑駁陸離卻缺乏熱力的光斑。空氣裡彌漫著舊木家具散發的年代久遠的味道、濃烈的蜂蠟氣息、以及一種被眾多目光和激烈情緒壓縮過的窒悶感。
厚重的、包裹著黃銅鉚釘的橡木門,被兩列身著猩紅製服、戴著熊皮高帽、表情肅殺得如同石雕的皇家衛兵無聲地拉開。門軸轉動發出低沉的、仿佛曆史碾過的**。門內門外,兩個世界的氣息瞬間交融,更確切地說,是肅殺、緊張與一種嶄新的、毫不掩飾的銳氣猝然相撞。
長條談判桌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橫亙在廳堂中央,光滑的漆麵倒映著穹頂複雜的雕飾,冷硬如冰。這張曾見證過無數影響世界格局的條約誕生的桌子,今日成為兩個新舊帝國力量第一次在非戰場環境下的正麵交鋒場。一邊,代表著沉淪的落日餘暉,老朽帝國殘留的威嚴;一邊,代表著噴薄的朝陽,新生國家不惜以血鑄就的主權宣言。
約翰國一方陣形儼然。首相德比伯爵端坐中央主位,宛如帝國權力的化身。他深灰色瞳孔深邃得如同泰晤士河底的淤泥,蘊藏著凜冬的寒霧和深不可測的算計。即使在此刻的逆境,他身上那種久居權力巔峰的威嚴依舊絲絲透骨。他的左側,海軍上將西摩爾勳爵儘力挺直他那被屈辱和擔憂壓彎的身軀,刻著滄桑皺紋的臉上竭力維持著大英帝國皇家海軍的最後一絲尊嚴象征。他那佩戴著勳章的軍禮服下擺筆挺,但緊抿到發白的嘴唇,還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下掩飾不住的頹唐與悲哀,以及放在膝上、幾近痙攣般微微顫抖的手指,無不泄露著這位老將內心無以複加的屈辱與不甘。右側,外交大臣克拉倫登伯爵,如同一個精密調好的外交儀器,臉上始終掛著職業化的、無懈可擊卻又毫無溫度可言的矜持微笑,仿佛戴著千年的石麵具。財政大臣格萊斯頓和幾位掌握實權的高級幕僚如同沉默的雕像分坐兩旁,每個人的臉色都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目光複雜地在桌麵文件和對麵人物之間逡巡。
炎華國一方,以陳平為鋒矢。他居中而坐,並不高大的身軀卻似蘊含著無窮的力量。沒有華麗的綬帶,沒有耀眼的勳章,隻有一身剪裁極為合體、一絲不苟的深藍色立領軍常服,唯一顯眼的,是領口正上方那枚小小的、卻似凝聚了整片海洋光輝的龍紋徽章,熠熠生輝,昭示著不可侵犯的國家尊嚴。他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靜,如同風暴核心最寧靜的真空地帶,目光掃過對麵那排尊貴的麵孔時,帶著一種洞悉世情、掌握主動的淡然,仿佛在審視一幅陳舊的地圖。樞機院、政務院、金甌院的幾位核心重臣肅穆地列於其後,如同拱衛的礁石,靜默卻散發出堅定的意誌。整個炎華代表團如同出鞘的利劍,寒芒內斂卻又銳氣逼人。
廳堂內陷入死寂。無言的較量在沉默的空氣中早已展開。沒有虛情假意的寒暄,沒有無謂的客套辭令。這沉寂如同凝固的鐵塊,壓在每一個人的胸腔,擠壓著呼吸。隻有壁爐裡幾塊餘燼不甘地發出最後的劈啪細響,以及窗外,泰晤士河千年不息、如泣如訴的低沉嗚咽,為這場無聲的對峙增添著詭異的背景音。
打破這份令人窒息的寂靜的,是德比伯爵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久居人上的雍容與掌控感:“陳平先生,歡迎蒞臨倫敦,蒞臨這座見證過諸多世界曆史重大轉折的殿堂。大約翰帝國懷抱著最高、且最虔誠的和平意願,邀請貴方共同開啟這場旨在結束不幸的敵對狀態、恢複該地區乃至世界和諧秩序的曆史性談判。為了即將來臨的和平曙光,為了兩大強國的共同福祉,帝國……願意展現其曆史性的大度與非凡的寬容胸襟。”
陳平微微頷首,動作精準得如同尺量,既不顯卑微,亦不失禮數。他的聲音同樣平穩,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柔中帶剛、不容撼動的力量感:“德比伯爵首相閣下,炎華國全體軍民,同樣珍視和平。這份珍視,建立在無數戰士的鮮血和對自由熱望的基礎之上。”他微微停頓,目光如沉靜的海水掃過對方所有人,“但是,真正的和平,必須且隻能建立在相互尊重主權完整,以及國際公理與公平正義的基石之上。我們跨越兩萬海裡重洋,踏浪而來,正是為了以建設性的姿態,傾聽貴國就如何結束這場由貴國無休止殖民擴張野心所引發之流血衝突,所提出的……具體而負責任的解決方案。”他特彆在“具體”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德比伯爵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那“具體解決方案”的稱謂和對方平靜語調中蘊含的銳利壓力,如同一根無形的細針。他不動聲色地向左側微微偏頭。
外交大臣克拉倫登伯爵立刻起身,如同上了發條的精巧人偶。他取過一份事先精心準備的、紙張邊緣都燙著金線的備忘錄文件,用一種清晰到近乎刻板、不帶任何起伏情感的腔調開始宣讀:“基於最高人道主義準則與維護區域和平、穩定秩序之迫切需要,偉大的大英帝國審慎考慮,提出如下停戰之先決條件:
一、炎華國武裝力量必須立即、無條件停止在袋鼠國全境及周邊海域(包括但不限於珊瑚海、塔斯曼海)的一切軍事部署及敵對行動,並即刻將其所有武裝人員、武器裝備、艦船等,全數撤至……新南威爾士州境內(具體範圍由雙方技術委員會另行勘定)。
二、炎華國政府須公開承認並正式尊重大英帝國對昆士蘭州、西澳大利亞州、南澳大利亞州、北領地及塔斯馬尼亞島之不可爭議的、曆史形成的合法主權與完整治權。袋鼠國之完整概念,基於1850年帝國議會所通過之《澳大利亞殖民地法案》框架。
三、開放悉尼港、墨爾本港、布裡斯班港為永久性自由港,賦予大英帝國商船(含民用、軍用補給船)無限製自由通航、貿易之權利,並在此三港賦予帝國商品(涵蓋所有工業製品、農產品及特許專營品)最惠國待遇,以及……永久性豁免一切海關關稅之特權。
四、炎華國政府需對帝國在袋鼠國全境之官方、教會、商人、僑民所遭受之全部直接與間接財產損失,以及帝國為此衝突支付之全部軍費開支及遠征動員費用,進行充分、合理之賠償。經帝國政府及聯合會計事務所初步核算,上述賠償總額確定為……五千萬英鎊(Sterling)。支付方式為黃金或倫敦承兌彙票,分五期於十年內付清。
五、炎華國政府有義務,根據帝國司法機關提交之引渡請求及詳細證據文件,緝拿包括原帝國陸軍上校布萊克在內之全部叛國者及所有被帝國軍事法庭認定犯有戰爭罪行之罪犯,並即刻引渡交由帝國本土軍事法庭進行公開、公正之審判,以儆效尤。
六、炎華國政府必須在規定期限內,拆除其在袋鼠國全境(含新南威爾士州)範圍內興建的所有,可能威脅地區安全穩定,或對帝國海上交通線構成潛在軍事風險之大型永久性軍事設施、岸防炮台及大型軍工產業基地。此項特彆強調包括任何形式的鐵甲艦製造、裝甲板鑄造、大口徑艦炮生產能力之全麵停止與徹底拆除。以上,乃帝國基於殘酷現實、曆史法理以及最大和平意願所提之合情合理框架性提議。懇望貴方保持最大克製與務實態度,慎重權衡考量。”
克拉倫登念完最後一條,啪地一聲合上文件,厚厚的紙張相擊發出脆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方的目光投向陳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施壓:“以上,乃是帝國基於嚴謹的現實考量與最誠懇的和平訴求所提出之完整方案。它體現了帝國有序退出衝突、維持區域力量平衡以及保障地區長遠和平的核心關切。真誠希望貴方……審慎考量並予以積極回應。”
文件合上的聲音如同一聲信號。談判廳裡短暫地恢複了死寂。陳平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暴怒或者急切的跡象,隻是在克拉倫登伯爵每念出一條時,他那雙深邃眼眸中的冷意便加深一分。到了最後幾條,尤其是在提到賠償和引渡布萊克時,他嘴角甚至幾不可察地向上提了提,仿佛在嘲笑一個拙劣的笑話。但這細微的變化瞬間就被更深的、如同不可測深淵般的平靜所覆蓋。他沒有立刻發言。
在約翰國代表團略帶困惑的目光中,陳平緩緩站起身,沒有看任何人,步履沉穩地走到談判廳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眾人,他挺拔如鬆的身影投射在窗麵玻璃上,更顯孤獨與凝練。窗外,是倫敦標誌性的陰鬱天空,密布的烏雲仿佛凝固的鐵塊;窗下,泰晤士河渾濁的河水卷著曆史的沉渣,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固執,永無止息地奔流向遠方的大海。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時空,看到了那片曾被欺淩、如今卻被鮮血喚醒的土地,看到了無數浴血奮戰的將士和殷殷期盼的同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壓抑的空氣如蛛網般糾纏著廳內的每一個人,隻有壁爐柴火偶爾的畢剝聲提醒著時間的流淌。
終於,陳平如同從沉思的深海浮出水麵。他轉過身,動作不急不緩,但當他直麵約翰國代表團時,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剛才的沉靜如深海化為即將噴薄的火山,目光如同兩道雪亮的閃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射向主位上的德比伯爵,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如同重錘敲打在古老的橡木上,在每個人的耳膜內激起沉悶而持久的回響:
“首相閣下,貴國代表所宣讀的這份充滿單方麵命令的清單,與其說是懷著誠意的‘和平願望’,不如說是以強大武力為後盾的征服者姿態尚未褪儘時,強加於失敗者的……最後通牒!”
他邁開步子,走回談判桌旁,卻並未落座,如同一位立於艦隊旗艦甲板上的司令官,將要發布影響國運的作戰指令。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蘊含著無與倫比的力量感,在肅靜的廳堂裡清晰地傳遞:
“現在,請容許由我陳述炎華國基於事實、公理及現實力量對比所提出的和平框架:
第一,停止一切軍事行動的前提與基石,必須且隻能是貴國首先承認並公告全世界——‘炎華國’(他清晰無比、一字一頓地吐出這三個字)的完全獨立地位、不可分割的主權、以及在該地區所享有的完整治權!承認炎華國政府為當前袋鼠國核心區域(包括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及兩州領水)之唯一合法政權!並需於協議達成後立即撤出目前部署於袋鼠國周邊海域(包括新南威爾士州周邊爭議海域)之所有約翰國武裝力量艦船與基地人員!
第二,炎華國的領土完整與國家統一意誌不容任何形式的分割、質疑與交易!昆士蘭、西澳大利亞、南澳大利亞、北領地、塔斯馬尼亞島,自古以來就是袋鼠大陸地理與曆史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無數代生活於此人民的固有家園,其歸屬由生活於此的全體人民共同命運所決定。這一點,”陳平的目光如同寒冰掃過對方,“沒有任何討論、妥協的空間,絕無談判餘地!
第三,關於開放通商與合作交流,炎華國的大門向來敞開,可以在平等互利、互相尊重主權的基礎上進行坦誠協商。炎華國真誠願意與包括約翰國在內的世界上一切友好國家建立並發展自由貿易關係。但是,關稅自主權乃主權之神聖核心組成部分,不容任何外部勢力乾涉!貴國所謂給予‘最惠國待遇’?”陳平的嘴角再次勾起那絲冰冷而充滿力量感的弧度,“炎華國可以接受,但前提是,必須是基於兩國完全平等、相互給予的原則!而非貴國單方麵的特權索取!
第四,賠償?”陳平的聲音陡然拔高幾度,尾音上揚,帶著巨大的諷刺與不容置疑的反擊意誌,“尊敬的伯爵先生!真正需要支付巨額賠償的,恰恰是貴國!炎華國政府在此正式提出,要求約翰國政府就這場由貴國殖民野心所主動挑起、嚴重踐踏國際法理的侵略戰爭,對炎華國領土設施造成的巨大破壞,以及對我國無辜僑民財產所造成之巨大損失,進行充分且合理的賠償!經我方統計核算,具體賠償金額為……”他稍作停頓,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子彈射出槍膛,“一億英鎊(Sterling)!支付方式及期限另行協商。”這個天文數字如同悶雷在約翰國代表頭頂炸響。
第五,布萊克上校!以及所有為袋鼠大陸擺脫殖民枷鎖、爭取民族自由解放而浴血奮戰、貢獻力量的戰士與誌士!他們是炎華國的國家英雄!受到炎華國憲法與法律最高等級的保護和國民的崇高敬意!引渡?”陳平的話語如同斬釘截鐵,“絕無任何可能!我們將以國家的名義,為他們授予最高榮譽勳章!如果貴國堅持其荒謬立場,不妨試試動用貴國的力量來……捉拿?”
第六,炎華國的國防建設事業,無論陸上還是海上,是該國人民為捍衛新生國家生存與發展而行使的最基本、最神聖的合法權利!拆除軍事設施?”陳平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嗤笑,充滿了力量與輕蔑,“這簡直是國際關係中聞所未聞的笑話!我們不僅不會拆除任何已有的、旨在保衛家國的必要防禦設施,在可見的未來,我們還將憑借自身的力量,繼續建造比‘致遠級’、‘寧遠級’更為強大的無畏戰艦!以更鋒利的刀鋒,構築保衛我們人民、捍衛我們獨立成果的鋼鐵長城!至於貴國似乎頗有興趣的某些技術……”陳平的目光刻意、緩緩地掃過對麵因極度的屈辱和憤怒而麵色漲紅如豬肝、身體微微顫抖的西摩爾上將,“那不過是炎華國科技與工程人員智慧與辛勞的結晶之一。如果貴國真心實意地想了解、甚至獲得某些前沿成果,可以談!但前提是:必須秉持公平公正、平等互利的原則!用價值對等的資源或權益來進行交換。比如,貴國在遠東(例如新加坡)、南亞(例如錫蘭)、或者非洲(例如開普)等地一些……具有重要戰略價值的港口歸屬與治權?”
陳平每一條擲地有聲的宣言落下,如同重錘砸擊鼓麵。整個約翰國代表團的氣氛便陰沉、凝固一分。德比伯爵首相的臉色在竭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但那隻放在桌麵下的手,指節已經捏得發白泛青,指力幾乎要穿透絲絨桌布。西摩爾上將的麵孔則因為極度的憤懣、羞辱和難以接受的挫敗感,由白轉紅,繼而漲成駭人的紫紅色,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著桌麵,仿佛要將視線燒穿那裡擺放的某個鐵塊模型。格萊斯頓痛苦地閉上雙眼,嘴唇嚅動,似乎在無聲地計算著那巨額賠償對國家財政體係的毀滅性打擊。克拉倫登伯爵則完全失態,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錯愕,帶著一種仿佛受到巨大侮辱的驚惶,失聲叫道:“荒謬!簡直……簡直是徹頭徹尾的漫天要價!這……這完全背離了國與國談判的任何常識與基礎!這是對帝國赤裸裸的訛詐!”
“基礎?”陳平依然保持著那份驚人的冷靜,他從容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雙手交叉,平靜地放在光潔的桌麵上,目光平靜卻蘊含著千鈞巨力,直視著主位上的德比伯爵。這平靜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談判的真正基礎是什麼?是實力!是戰場鐵與血澆築而成的、無法否認的冰冷事實!貴國在袋鼠國核心區域的軍事存在,已被我國軍民以無與倫比的勇氣和犧牲徹底清除!這,是寫在南半球天空下的鐵律,是刻在所有有目共睹者心中的烙印!我們此刻所提出的,是結束這場殘酷戰爭,實現南太平洋地區乃至兩大國之間真正、持久和平的唯一可行路徑。如果貴國認為這是漫天要價,”陳平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銳不可當的鋒芒,“那隻能充分說明,貴國尚未從那虛妄的殖民帝國舊夢中完全醒來,仍未真正正視一個擁有四千年古國文明底蘊、在新時代浴火重生、並用鐵與血證明了有足夠力量捍衛自身獨立尊嚴的新興國家的堅定決心!更低估了它為自身子孫後代開辟生存空間的絕不動搖的意誌!”
德比伯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同一個即將窒息的人。胸中翻騰的怒火幾乎要衝破喉嚨,但他憑借著數十年政治生涯練就的鋼鐵自控力,強行將這屈辱的火焰壓了下去。他的聲音依舊努力保持著克製,但那份冰冷已徹底掩蓋了開場時的偽裝雍容:“陳平先生,貴方所提出的所有條件,其苛刻程度已遠超現實政治的任何遊戲規則。這不僅嚴重觸及了帝國所能承受的利益底線,亦碰觸了帝國賴以立世的國家尊嚴紅線!這絕非為和平鋪路的態度。帝國需要的是基於現實的、務實理性的解決方案,而非充滿……民族激情的意氣之爭。”
“務實?嗬……”陳平輕輕吐出一個單音節,嘴角那絲冰冷的諷刺從未褪去。然而,他身邊的隨員席上,一直正襟危坐、如同鋼鐵塑像般的李雲龍將軍突然動了。他猛地站起,動作帶起一陣風,那雙經曆過無數血戰的虎目燃燒著熾烈的火焰,聲音如同炸雷般在談判廳內震響:
“‘務實’?什麼叫你們的‘務實’?讓老子來告訴你們!!”李雲龍那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洪亮聲音如同火山爆發,帶著戰場上特有的直率和彪悍,“難道讓你們的大兵繼續踩在我們頭上拉屎,繼續霸占我們的礦山、農場,像對待牛馬一樣驅使我們的同胞,讓你們的商人繼續像吸血鬼一樣吸乾我們的膏血,這就叫‘務實’?放他娘的狗屁!”他怒目圓睜,聲音更加高亢,手指毫不客氣地指向窗外奔流的泰晤士河,“外麵那條河!是叫泰姆河是吧(李雲龍刻意將泰晤士河用炎華發音讀出)?我們炎華的艦隊,現在確實開不到你這英吉利海峽裡來!這點老子認!但是!”他話鋒一轉,如同重炮轟擊,“你們給我記清楚咯!我們是怎麼把你們那艘號稱天下無敵的‘皇家榮耀號’炸成一堆廢鐵沉在悉尼港底的!是怎麼在喬治湖的爛泥地裡,把你們那些穿著紅呢子軍服、走路都恨不得鼻孔朝天的龍蝦兵老爺們打得哭爹喊娘、滿地找牙的!‘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