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位置,“磐石號”是定海神針。它沉默而穩定地處在縱隊核心位置,如同亙古不動的礁石。當三艘約翰國蒸汽炮艦借著己方一艘運輸船爆燃升騰起的巨大黑色煙幕作掩護,氣勢洶洶地從側翼猛撲而來時,“磐石號”甚至連航速都未改變一分。唯有它那兩座巨大的210毫米雙聯裝主炮塔沉穩而致命地轉向了煙幕最為濃重、也最可能潛伏危險的方向。艦長鄭鐵山站在指揮台前,身形穩如磐石,隻透過彌漫的硝煙和喧囂,緊緊捕捉著聽覺捕捉到的微弱異動——蒸汽機粗重而瘋狂的喘息聲,螺旋槳攪動水流的嘩嘩聲,正由模糊變得清晰!那聲音的位置……就是此刻!
“目標鎖定……放!”鄭鐵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炮塔震耳欲聾地齊聲咆哮!巨大的***撕開濃重的煙幕,如同天譴神罰!精準無比!其中一發炮彈仿佛被死神親自牽引,竟不偏不倚地狠狠砸進了領頭衝鋒的“統領者號”蒸汽炮艦的鍋爐艙位置!
“哐當——轟!!!”
震天動地的巨響從“統領者號”的心臟深處爆發!它那一直不知疲倦噴吐著濃濃黑煙的巨大煙囪驟然失聲!所有的黑煙、蒸汽仿佛被瞬間掐斷了源頭!這艘剛剛還張牙舞爪的鋼鐵凶獸,龐大的身軀驟然一僵,所有動力瞬間喪失!速度驟減,像一隻被無形的手捏住了氣管的巨鵝,在海麵上隨著慣性,帶著一種詭異的死寂姿態滑行。僅僅滑出幾十米,船體便開始不可抑製地傾斜、下沉,冰冷的海水貪婪地湧入這具沉默的鋼鐵棺槨。那尚未完全熄滅的鍋爐深處,依舊傳來令人心悸的“嘶嘶”聲,如同垂死的哀鳴。
“金城號”在危急時刻展現擔當,救下了陷入敵陣救援華工的“殞星號”。當時,“殞星號”正全神貫注於放下救生艇搭救那些被從運輸艦救起的華工。一艘名為“複仇號”的約翰國風帆戰列艦,如同發現獵物的兀鷲,竟趁著混亂從斜刺裡凶悍地加速撞來!它那經過強化的尖銳撞角,直指“殞星號”那毫無防備、也最為脆弱的船舷!眼看就要船毀人亡的瞬間!“金城號”龐大的鋼鐵身軀在輪機刺耳的嘶鳴中,用儘引擎的每一分潛力,以極其冒險的角度斜刺裡切進兩艦之間的生死空檔!
“嘭————!!!”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巨鯨心臟驟然停跳般的沉重撞擊聲響徹整個海戰場!“複仇號”那由精煉鐵包裹的古老木質撞角,在與“金城號”厚實傾斜裝甲帶的較量中,如同腐朽的枯枝撞上鋼鐵城牆,寸寸碎裂!“金城號”堅固的裝甲被這猛烈的衝擊撞出一個凹坑,深陷下去,在陽光下清晰可見,但它整體結構依舊穩如泰山!艦體因巨大的衝撞力而劇烈搖擺了一下,如同一隻被蚊子狠叮了一口的巨象。就是這幾乎可以忽略的搖晃瞬間,“金城號”被撞擊一側的副炮炮手們早已壓滿了怒火!炮口幾乎零距離噴吐出致命的報複火舌!暴雨般的炮彈直接將“複仇號”那近在咫尺、布滿了水兵的前甲板犁成了一片燃燒的地獄!木屑、血肉、殘存的軍械四散飛濺!
殿後的“不摧號”,如同沉默的看守者。它的職責是收拾所有企圖逃竄的漏網之魚。一艘外觀華麗、但行跡鬼祟的約翰國郵輪“女王信使號”,企圖趁著艦隊主力激戰正酣的時機,全速繞開戰場中心,向安全的海域逃遁——船上傳聞載著幾名急於帶著搜刮的財富逃回本土的高級彆官員。“不摧號”龐大的艦影如同附骨之疽緊追不舍。它並未動用威力巨大的主炮——那些官員或許還有用。隻是憑借著更勝一籌的航速,“不摧號”最終如同一頭沉穩的巨獸,蠻橫地用堅硬寬闊的艦艏堵在了“女王信使號”的船尾處!鐵與木摩擦發出刺耳的**。郵船的螺旋槳瘋狂攪動,卻無法撼動這座鋼鐵壁壘半分。最終,船長顫抖著雙手,在槍口的威逼下,扯起一麵巨大的白布權當降旗。當這位船長麵如土色、高舉雙手出現在舷梯頂端時,周伏波正好通過手中的高倍望遠鏡捕捉到了郵船艙室舷窗內的一瞥:一個穿著考究白色製服的身影,正手忙腳亂地試圖將一疊疊厚厚的文件塞進壁爐!猩紅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細密的紙灰如同黑色的蝴蝶,從舷窗口不斷飄散出來,帶著陰謀毀滅的氣息。這絕望的毀滅,混糅著被“不摧號”甲板上的水兵們剛成功解救上艦、正發出震天歡呼的華工們的欣喜若狂!
當“裂穹號”艦艏主炮發出最後一擊,高爆彈帶著終結的呼嘯,炸開了孟買港深處那座巨型鴉片倉庫的穹頂時,赤紅的火焰夾雜著濃密的黑煙如同地獄之花瞬間綻放。周伏波屹立在艦橋最高處的指揮台上,任憑海風裹挾著熾熱的灰燼撲打著臉頰。孟買港此刻已化為一片火海汪洋,滔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下的海水,將整個海麵染成一片流動、沸騰的金紅。他目光緩緩掃過麾下這十二位鋼鐵巨人:它們的煙囪都在冒著煙塵,艦殼上都烙著深淺不一的彈痕,然而沒有一艘受到致命創傷。“貫日號”厚重的裝甲帶上還深深嵌著一顆碩大的實心鐵彈,像一個古怪而驕傲的勳章;“逐風號”桅杆頂部幾根索具被流彈切斷,年輕的水兵們正像勤懇的蜘蛛般爬高下低,用堅韌的麻繩奮力修補;“磐石號”寬闊的主甲板上,幾個被救出的華工,正用粗糙破舊但乾淨的布片,幫水兵擦拭著炮管上灼熱的硝煙痕跡。他們的腳上,那沉重、象征壓迫與奴役的腳鐐環扣,早已被熾熱的炮彈碎片或英勇水兵手中的鋼釺精準砸開!斷裂的環鏈散落在甲板上,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竟也反射出刺眼、卻又帶著新生希望的自由光芒!
海戰走向已成一邊倒的屠殺。那些陳舊的風帆戰艦在炎華艦隊編織的密不透風的高速炮火網中,脆弱得如同紙糊的玩具船,一艘接一艘被撕裂、傾覆、燃燒、沉沒。蒸汽戰艦也難逃厄運,引以為傲的煙囪一座接一座被炸斷、倒塌,動力儘失,隻能在海麵上痛苦地漂浮、燃燒,成為一個個巨大的鋼鐵火把。一艘垂死掙紮的約翰國大型運兵船,在徹底絕望中,竟如瘋狂的海怪,調轉沉重的船頭,開足最後殘存的力量,帶著同歸於儘的決絕猛衝向艦隊旗艦“裂穹號”!艦艏那鈍圓的船首在“裂穹號”鋒利如同上古神兵的撞角麵前,如同黃油遇見了燒紅的餐刀!
“嗤啦啦啦——!!!”一陣令人牙根發酸的、鋼鐵與鋼鐵互相撕咬碾壓的尖銳嘶鳴爆發!“裂穹號”的撞角帶著巨大的動能,勢如破竹般,從敵艦左舷船腰位置狠狠切入!堅固的柚木與鐵殼如同朽木被利斧劈開!沉重的艦體在高速衝擊下繼續前行,兩艘巨艦巨大的鋼鐵軀體在劇烈的摩擦擠壓中錯身而過!在那電光石火的刹那,“裂穹號”指揮艙內所有人都清晰看到了敵艦舷窗後,那些擠在一起的約翰國水兵和水手扭曲的麵孔——那表情定格在無與倫比的驚恐與窒息的絕望之中!下一秒,洶湧倒灌的海水如同貪婪的巨獸,瞬間將所有的驚駭與生命吞噬,留下的隻有一圈迅速擴大的漩渦和漂浮的殘骸。
“司令!敵旗艦‘白象之星’號主桅!升起白旗了!”信號兵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難以抑製的狂喜和長時間的緊張後驟然放鬆的疲憊。周伏波那冰冷的獨眼微微轉動,緩緩投向那艘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甲板冒起數股黑煙的敵艦。望遠鏡視野裡,代表最高指揮官查爾斯·菲茨羅伊爵士的將旗,正帶著屈辱和不甘,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從那高聳但已經被熏黑大半的主桅頂端,無力地滑落下來。緊接著,一麵歪歪斜斜、巨大但肮臟的白色桌布(顯然倉促間找不到真正的降旗),在嗆人硝煙和呼嘯海風中瑟瑟發抖著升到了殘存的旗杆頂端。
“停火——!”周伏波的聲音如撞鐘般傳遍整個艦隊,帶著勝利者不容置疑的威壓,“各艦保持警戒!陸戰隊!準備接舷!”
沉重的軍靴踏過“白象之星”號艦橋那被血汙浸透、碎木狼藉的甲板。菲茨羅伊爵士靠在一處扭曲的欄杆旁,手中緊握著一柄斷掉半截、象征身份與榮耀的指揮劍,竭力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胸前那象征著高級貴族身份、點綴著金色綬帶與勳章的華麗禮服已被鮮血和黑灰浸透,一片狼藉。那雙曾經代表著大英帝國海上威嚴的碧藍眼眸,此刻充血如同野獸,死死瞪住緩緩走來的周伏波身上軍服那片刺眼的、背景深藍的踏浪龍紋,用儘最後的氣力擠出嘶吼:“你們……你們這是……赤裸裸的屠殺!不講道義的……”
“是清算!百年的清算!”周伏波的聲音比腳下的鋼鐵甲板更冷、更沉、更重。他抬腳,如同踢開路邊的腐屍敗革,狠狠踢開身邊一大疊被血汙浸透、散落滿地的紙張——那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肮臟的人口販賣與黑奴貿易賬目。墨跡被血水暈開,與生命記錄一起混雜成一幅末世的諷刺畫。“從毒害天朝萬民的鴉片煙土,到榨乾骨髓的奴工契約!約翰國吸食白象國、乃至整個東方近東的血肉骨髓長達百年!今日這場炮火——”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滾過甲板,“就是替那些在種植園、在礦山、在暗無天日貨艙裡慘死的千萬冤魂,討還的第一筆血債利息!”話音未落,周伏波右手猛地伸出,抓住“白象之星”號艦橋上僅存一麵還算完整的旗幟——代表東白象公司掠奪本質的“雙獅奪球”旗,刺啦一聲!將其粗暴地扯下!那麵曾象征無數奴役與掠奪的旗幟被他狠狠揉成一團,如同對待最肮臟的垃圾,決絕地擲入下方仍在幽幽燃燒、透出灼熱紅光的底艙!火舌一卷,將百年掠奪的榮光瞬間吞沒。
孟買港的夜,被此起彼伏的衝天烈焰徹底撕碎。岸防炮台早已在最初的艦隊齊射中被還原為冒著青煙的碎石堆。港區內規模龐大的倉庫群成為了最大的燃料庫——囤積如山的鴉片、雪白的棉花包、珍貴的靛藍染料……如同投入了巨大的祭壇,在爆炸中騰起一團團鬼魅妖異、色彩斑斕的煙雲,映照著扭曲的海麵。更遠處,煉油廠的巨大儲油罐被一發來自“焚城號”的高爆彈不幸命中!比港口倉庫更加震撼的轟鳴震得整片陸地都在顫抖!純粹的金色火柱如同傳說中的通天之塔,咆哮著、卷集著致命的烈焰衝上雲霄!大量粘稠、灼熱的原油如同地獄的熔岩,汩汩流淌出來,在海岸與海水交界處蔓延開來,甚至引燃了漂浮物,將孟買港外圍大片的海域變成了不斷燃燒、蒸騰著恐怖熱浪的冥河!
“報告司令!蘇拉特港傳來訊息!目標港棉紡聯合廠區確認已摧毀!”通訊官的聲音即使通過電波傳出,也帶著明顯的撕裂感和疲憊後的亢奮。周伏波調整高倍望遠鏡焦距,穿透遠方翻騰扭曲的空氣熱浪。那座龐大的、曾經是殖民地棉花產業心臟、被無數黑發童工的血淚與白骨浸泡過的巨型“血汗堡壘”,在幾座建築相繼爆炸倒塌後,隻剩下燃燒扭曲的鋼架骨胳在火海中猙獰豎立,徒勞地支撐著絕望的穹頂。更遠處,那座屬於約翰國棉紡經理、精致得如同世外桃源般的白色洋樓彆墅,被巨大的爆炸衝擊波輕鬆地掀飛了優雅的斜屋頂!暴露出來的內部,一個鑲嵌著金邊的奢華按摩浴缸格外刺眼,旁邊鑲嵌著櫻桃木的酒櫃裡,數十瓶貼著法文標簽、尚未啟封的名貴香檳酒在火光映照下發出幽冷的微光,諷刺地見證著統治者的末日。
而科欽那片以香料聞名的古老土地,此刻也徹底被戰爭的怒火所點燃。肉豆蔻、丁香、胡椒……這些凝聚了數百年異域芬芳與財富價值的香料顆粒,在足以毀滅一切的烈焰中紛紛爆裂,散發出濃鬱到極致、芬芳與焦糊詭異混合、令人窒息的劇毒香霧。這馥鬱的地獄氣息,裹挾著木料燃燒的焦臭和人畜骸骨被焚化的腥臊,彌漫了整個港口與城市!突然,一群群原本蜷縮在碼頭邊緣椰林樹叢中、赤裸上身、僅以一片腰布纏體的白象苦力們,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爆發,赤紅著雙眼、揮舞著簡陋的鐵鍬和撬棍,如同決死的困獸般衝向一隊試圖維持秩序而驚慌失措的約翰軍!他們用近乎瘋狂的力量砸開了約翰軍小股部隊守衛的武器庫木門!他們不是去搶奪那些還染著同胞鮮血的前裝燧發槍,而是將它們——這代表殖民強權的凶器——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如同丟棄瘟神般投入附近最為熾烈的火堆之中!火光舔舐著精致的胡桃木槍托,火焰貪婪地吞噬著每一絲纖維——連同那烙在木質上的象征帝國統治的徽章標記。火焰灼烤著徽章,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像是在發出無聲的詛咒。這群苦力朝著遠方的、如同神祇降臨般的炎華艦隊方向,“撲通撲通”虔誠地跪下,額頭在滾燙、冒著青煙的焦黑土地上狠狠地磕下去,留下道道驚心動魄的血跡斑痕!
當“怒濤號”的艦艏主炮塔轟隆轉動,粗大的炮管緩慢而沉重地指向遠方那座雖已在港口邊緣、但仍傲然矗立的約翰國總督府宏偉白色建築時,陽光照在大理石柱上,“大英帝國白象統治一百周年紀念銘文”的金字在硝煙中依舊閃亮刺眼。周伏波卻緩緩抬起了手,製止了炮長即將下達的射擊指令。
“留著它,”他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刻骨的蔑視,“留著這座輝煌的廢墟……當一塊巨大的墓碑,夠氣派!”
他的手指方向猛地一轉,如刺出的劍尖,死死指向港口碼頭核心處那座最高的紀念碑!在那高聳的石碑頂端,一尊傲慢的青銅騎馬像在火光中若隱若現——那是約翰國為血腥鎮壓白象民族大起義而立下的“功臣”,基拉特將軍(LordKilat)!
“轟掉它!”周伏波的聲音斬釘截鐵,“把那沾滿血汙的‘英雄’給我抹去!讓白象國人,他們自己!來決定未來該立誰在基座之上!”
炮聲如約而至!目標清晰!精準的炮彈帶著尖嘯落在銅像基座頂部!猛烈的爆炸氣浪翻滾升騰!
待濃煙稍稍散去。雕像那高昂的頭顱已然不翼而飛!斷頸處一片狼藉,巨大的青銅頭顱翻滾著,砸落在港口冰冷汙濁的海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很快沉入深淵。就在爆炸餘波剛剛平息之際,一群群原本驚惶躲避炮火的本地紗麗婦人,如同潮水般湧上那還彌漫著硝煙與灼熱氣息的基座!她們不顧碎石瓦礫的刺痛,甚至無視基座上可能灼傷的餘溫,紛紛將不知從何處摘來的、帶著綠葉的不知名野花,鄭重地堆放在那斷裂的、象征著昔日強權的脖頸基座上!鮮花迅速堆積,如同一座小小的、自然生長的花丘。晚風拂過,送來了她們低低吟唱的、古老的泰米爾語戰爭歌謠(Sangampoetry)片段,哀婉、沉痛中又潛藏著不屈的力量。這古老的、來自於東方土壤深處的歌聲,混雜著海潮永恒的嗚咽聲浪,竟奇妙地與四周炎華水兵們擦拭滾燙炮管的金屬刮擦聲隱約相和,奏響了一曲約翰統治時代落幕的鐵血挽歌。
海上的激戰早已平息,東方海平線上,第一抹蒼白泛出。晨霧如同巨大的紗帳,無聲無息地漫過曾沸騰的孟買灣海麵,暫時撫平了昨夜的狂暴與創傷。十二艘帶著深淺彈痕的炎華鋼鐵巨獸,排成威嚴的縱隊,平穩地犁開海麵上漂浮著的、觸目驚心的船隻殘骸和雜物碎片。油汙、散落的貨物、碎裂的家具、漂浮的屍體……構成一幅末世的圖景。周伏波獨眼的目光越過艦橋舷窗,投向被大火舔舐過的海岸線:焦黑、斷裂的碼頭骨架如同巨獸的肋骨,兀立於尚未散儘的黑色煙幕之中;散落港區未燃儘的鴉片在灰燼裡冒出嫋嫋青煙,帶著最後的詛咒;曾經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總督府,幾根高大的羅馬式斷柱如同恥辱柱一般,頑強而孤寂地刺向漸漸顯露的蒼白天空。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處半塌的倉庫頂端廢墟中,不知何人何時,一麵顯然是從某條沉沒或被俘獲的約翰艦船上繳獲、再經粗糙拚接而成的赤龍踏浪旗(尺寸明顯更大),正在晨風與未散的硝煙中獵獵飄展!旗幟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當地白象人——穿著破爛汗衫的男人、裹著殘破紗麗的女人、甚至眼神懵懂卻帶著仇恨的孩子。他們沉默地用長長的木棍,挑起那些丟棄在碼頭各處、象征征服與統治的英軍猩紅色“龍蝦兵”(redcoat)製服,將它們如同送葬的紙錢般,鄭重而又充滿釋放地投入那些仍在燃燒、劈啪作響的餘燼火堆之中!火焰貪婪地吞噬著那豔麗的猩紅,仿佛在吞噬一個垂死的時代。
“司令!倫敦!”譯電員匆匆奔入艦橋,聲音帶著一絲急促,遞上一張沾著濃重硝煙氣味和潮氣的電報紙條。紙張的邊緣甚至有些焦卷。周伏波麵無表情地展開。目光掃過紙上那熟悉的、代表大英帝國最高權力階層的密碼格式文字。線條剛毅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扯出一個充滿冰冷笑意的弧度——
電文內容:約翰首相德比在威斯敏斯特議會大廳瘋狂咆哮,揮舞著拳頭,揚言要即刻派出遠征艦隊,“碾碎袋鼠之國”(指炎華共和國),讓他們“葬身魚腹”!整個電文措辭強硬,充滿了日不落帝國被觸犯尊嚴的“震怒”。然而,通篇卻隻字未提,在堪培拉那張昂貴的和談桌前,那份已初步商榷、旨在保障白象實質自治權的《白象國和平框架草案》……這份草案,似乎已隨著孟買的硝煙,被徹底遺忘在了約翰國統治者的傲慢與怒火之中。
“回電——參謀部。”周伏波低沉的聲音響起。他看也未看,隨手將這張充斥著威脅的電報紙條,如同對待一塊無用的破布般,在指掌間來回狠狠搓撚!紙張扭曲變形,纖維在巨大的指力下破碎。他隨手將其湊近指揮台上固定著的水手煙鬥煙絲缽。紙撚點燃,發出微弱的光芒,跳躍的火焰舔舐著粗糙的煙絲,一股特殊的、混合著硝煙與劣質煙草的辛辣氣息彌漫開來。他深吸一口,煙霧在肺中盤旋,然後緩緩吐出。一個煙圈從他棱角分明的唇間成形,悠悠蕩出,與遠方海天一線上初露的晨曦交融、散逸。
“就寫……”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穿透薄霧,帶著鐵一般的質感,“孟買港的炮聲……便是吾炎華,為這場和談,獻上之最完美注腳!”
艦隊調整航向,龐大的鋼鐵身軀默契地同時轉向東南。朝陽,巨大的、燃燒般的金色圓輪,正噴薄躍出海平線!那赤金一般的光芒,毫無保留地潑灑在“裂穹號”艦艏那威武的盤龍鑄鐵撞角之上!金光流淌過每一寸飽經戰火、布滿深淺凹坑與擦痕的厚重裝甲表麵,將整個“怒濤號”艦橋內部染成一片令人心潮澎湃的輝煌熾金。周伏波寬厚、布滿老繭的手掌,緩緩撫過艦橋中央那具曆經戰火洗禮的羅盤銅座罩殼。那堅固的黃銅表麵被近距離爆炸的碎片刮蹭出幾道刺眼的凹痕。他粗壯的手指輕輕掀開羅盤銅罩邊緣的密封橡膠條一角。黃銅罩殼之下,羅盤水晶玻璃的正中央,穩穩壓著一張邊緣已經泛黃卷曲的老照片。照片上:碧藍的悉尼港陽光燦爛,胡泉大統領身著挺拔戎裝,麵帶期許的穩重笑容,正將手中金剪準確剪斷為“裂穹號”艦艏命名的紅綢帶。那一幕定格的曆史瞬間——大統領彎腰,親手將一袋取自澳洲大陸深處、浸透著這片南大陸精魂的暗紅色土壤,莊嚴灑落於這艘戰艦銳利的艦艏之下。
“下一站,科欽。”他對著初升的旭日,對著那片廣闊無垠的海天一線沉聲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破開一切迷霧的穿透力。十二艘龐大的鋼鐵戰艦破浪而行,拖曳出十二條修長、翻滾著白色浪沫的航跡,在朝陽初染的金色海麵上緩緩聚合。那深邃的藍色航跡,仿佛一張巨大的、由命運之線編織的羅網,將遠方孟買港那尚未完全熄滅、仍不斷翻騰著濃黑煙柱的巨大火場,清晰地兜映其中——如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團將熄未熄、象征著整個約翰時代龐大餘燼的殘火星點。身後,孟買的濃煙依舊固執地升騰,扭曲著升入澄澈的晨空,如同一個掙紮不休的幽靈。而在那滔天烈焰與滾滾煙塵沉入白象洋深藍泛出血色的波濤之下,殖民時代的太陽,那曾被無數人頂禮膜拜的日不落帝國的巨輪,終以無可挽回的姿態,迎來了它在東方的血染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