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霧靄浸透了煤煙與泰晤士河深沉的淤泥氣息,恍如一塊浸淫了百年殖民血淚與汙濁的厚重舊氈,死死纏繞在威斯敏斯特宮那哥特式的尖頂之上。宮室內,橡木長桌如巨黿伏地,紋理深陷處飽吸了幾日爭執噴濺出的墨點和雪茄的青煙,沉澱成焦褐的底色。桌沿幾道嶙峋的舊痕裡,竟還嵌著前次談判約翰國外交大臣克拉倫登勳爵因暴怒而濺落的墨水汙跡,此刻在壁爐幽微跳動的火光下,折射出凝固的黑暗。德比伯爵枯瘦的手指懸在桌麵,指節因過分用力而磨得失血泛白,麵前的細白瓷杯內壁早已空了三次,唯有杯底沉澱著咖啡苦澀的暗渣與同樣淤積在他心頭、無力排解的焦慮。窗外,泰晤士河幽咽的水聲執著地從窗縫滲入,一聲聲,單調而冷酷,像是在點數這位大英帝國首相鬢角上驟然增添的縷縷銀絲。
“陳平先生,”德比伯爵的聲音穿過凝滯的空氣,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深藏的疲憊。他將一份邊緣早已磨損卷起、墨跡被汗濕手指擦得有些發虛的羊皮紙草案,沉重地推過桌麵。“這是內閣所能劃定的……最後底線。”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壁爐深處,一塊鬆木柴“劈啪”爆裂開來,迸出幾點垂死的、轉瞬即逝的火星。“悉尼,墨爾本,作為自由港,約翰國商品進出關稅減半——這是讓倫敦曼徹斯特那些即將停轉的紡織工人們,能喘上一口氣的必要條件。至於你們一再強調的賠償……”他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似有千斤重物壓在喉間,“一億銀元?不!絕無可能。最多……隻能籌措兩百萬銀元,”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且其中一半……須以東印度公司在白象國控製的鴉片作價抵扣。”
陳平端坐在他對麵,神情靜默如古井,唯獨置於桌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那道淺痕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那是前一日他用自己腰間那枚龍紋徽章鋒銳的邊緣,在厚重橡木上劃下的印記。他甚至未抬眼看那份象征帝國殘存傲慢的羊皮紙,隻是沉穩地從隨身藤箱中取出一個磨得鋥亮的方形鐵皮盒。“哢嗒”一聲清脆的搭扣輕響在壓抑沉寂的議事廳裡格外清晰。盒蓋掀開,絲絨襯底上,靜靜躺著三枚銀元。第一枚是熟悉的約翰國貿易銀元,英女王頭像輪廓清晰;第二枚是炎華新鑄的“龍元”,盤龍環繞,幣質堅硬如骨;而最底下那一枚,通體包裹著一層凝固黏膩的暗紅血垢,邊緣甚至粘著一星半點暗褐色的織物纖維。“這是從孟買港被解救出來的華工遺物,”陳平的聲音不高,卻在壁爐劈啪聲和窗外嗚咽水聲的襯托下,字字如重錘,清晰砸入每一寸停滯的空氣,“他們被鐵鏈鎖進你們的棉紡廠,每日在皮鞭下勞作到筋骨欲斷,所得酬勞……尚不夠換回半塊能維係活下去的粗劣餅子。而約翰國……”他的目光如冰針,釘在德比眼中,“卻用這血肉熔煉的銀元,換來了你們港口耀武揚威的鐵甲艦與議會廳裡優雅流淌的香檳。”
德比伯爵的呼吸為之一窒。他認得那枚血汙的銀元——那是東印度公司在白象國強迫發行、專用於支付“契約勞工”的“苦力幣”,正麵是女王冷峻的側影,背麵卻印著刺眼的、以標準行書鐫刻的四個漢字:“安分守己”!這張牙舞爪的規訓之詞,直到去年,還在孟買黑市散發著殖民者猙獰的膻腥。
“主權,”陳平的聲音陡然沉下,如同悉尼港那積蓄了萬鈞之力的洶湧寒潮,猛地拍打在沉默千年、不動如山的礁石之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鳴,“無可商討,亦無絲毫通融餘地!”他再次探手入藤箱,展開一張早已標記清晰的地圖,鮮紅的鉛筆重重圈住袋鼠大陸與加裡曼島,墨跡濃得幾乎要浸透紙背,如同凝固的血塊。“這片疆土之上的龍旗已經紮根半年有餘!李定邊將軍的部隊在加裡曼島上,昨日已將最後一縷負隅頑抗的殖民殘兵徹底肅清!這兩處,必須白紙黑字、加蓋帝國火漆國璽,寫入條約正文!”他手指猛地在地圖上滑動,紅筆如同烙鐵,在白象國南緣劃出三道堅實的圈,“三個非軍事化通商口岸?杯水車薪!加爾各答、馬德拉斯、乃至扼守南中國海咽喉的香港,必須為炎華貨輪敞開!炎華海軍戰艦有權停靠香港補給整修!至於關稅減半之承諾……必須毫無保留地覆蓋炎華輸出的每一塊粗糲的礦石、每一錠熔化的鋼鐵、每一匹堅韌的棉布!彆忘了——”陳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近乎撕裂般的鋒利質感,“支撐起你們千萬台紡織機轟鳴巨響的,是用我們袋鼠山脈深處開掘的鐵礦石煉成的精鋼!我們生產出的棉布想要進入貴國掌控的市場,又有何不可原宥之理?!”
“陳平先生!”外交大臣克拉倫登勳爵猛然暴起,雙掌狠狠拍在飽經蹂躪的橡木桌麵上,震得那個造型精美的銀質墨水台驚跳起來,險些傾倒!“無恥至極!這是趁火打劫!白象國是我大英帝國皇冠上最璀璨的寶石!是帝國的生命命脈!開放加爾各答?除非,”他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的麵孔漲得赤紅,幾欲滴血,手指直指窗外陰沉的泰晤士河水,“除非你親眼看到帝國上議院所有的勳爵們,連同我們尊敬的女王陛下,一齊從威斯敏斯特橋上跳入泰晤士河的濁流之中!”
“克拉倫登勳爵,”陳平的嘴角抿出一道冷冽的弧度,眼中並無波瀾,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戲碼。他不疾不徐地從藤箱裡抽出另一份折疊起的電報紙,動作沉穩如拈起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啪”的一聲,將它輕輕按在桌麵上那攤尚未乾透的墨跡旁邊,卻像一記無聲的驚雷炸響在兩位勳爵耳畔。紙上的墨字仿佛還蒸騰著硝煙與大海鹹腥的殺氣:“裂穹號主炮已校準,鎖定目標加爾各答港口船閘,待命擊發,一舉貫通!”陳平的目光越過顫抖的紙張邊緣,直刺克拉倫登那張驟然失血褪儘、幾乎透明的麵孔,“貴國當然可以選擇不計代價,再賭上國運來打一場……或者,不妨移目黑海,看看克裡米亞的沙皇陛下——他們的新式艦隊昨日已堂皇駛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直逼貴國在黑海脆弱不堪的側翼。聽說……貴國英勇的陸軍士兵們,已在塞瓦斯托波爾城外,開始熔解教堂鐘樓那神聖的銅鐘,以澆鑄維係最後抵抗的子彈了?”
壁爐裡燃燒的木柴發出最後一聲垂死的裂帛之音,火焰陡然委頓下去,跳動的光芒隨之收斂,談判廳內最後一縷暖意仿佛也被瞬間抽儘,冰寒刺骨的空氣凝滯下來,仿佛能凍結血液。德比伯爵灰藍的眼珠死死釘在那份薄薄的電報紙上,脖頸的青筋如蚯蚓般根根暴凸——今晨從聖彼得堡輾轉而來的絕密情報已證實,關於克裡米亞彈儘糧絕的絕境並非虛言!而周伏波那支令整個帝國海軍為之膽寒的鐵甲艦隊在阿拉伯海持續遊弋的幽靈般的身影,更似無形的重錘,已然將倫敦城東印度公司總部門前的股價圖線,狠狠砸落了三成的深穀!那根陡峭下跌的曲線,便是帝國虛弱本質最赤裸的圖讖!
“……三天。”沉寂良久,德比伯爵的喉間終於艱難地擠壓出兩個音節,疲憊已如烙印般刻進他眼角的每一條皺紋,“給予內閣……三天時間……重新審視、權衡。”
陳平並未點頭允諾,亦未搖頭拒斥,他隻是伸出手,動作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將桌上那枚裹著華人礦工血汙的黑褐色銀元拾起,指腹擦過那粘稠的餘燼,複又珍重地放回絲絨襯墊的深處。“卡嗒”,盒蓋合攏的輕響在死寂的廳堂內如同驚堂木拍下。“三日後若無令貴我雙方滿意的白紙黑字,”陳平平穩地提起藤箱,目光掃過兩位勳爵僵滯的麵孔,“周伏波將軍,便會收到新的作戰命令。”他轉身邁步之際,藤箱的硬角“砰”地撞在厚重的巴洛克風格椅子腿上,箱蓋微震,一個物件隨之滾落——那是一個用風化得泛出灰白的袋鼠腿骨精細掏空打磨成的哨子,哨孔邊緣光滑圓潤,那是爪哇紅溪會誌士的信物。在巴達維亞那場腥風血雨的起義之中,這種骨哨尖銳淒厲的聲音曾刺破鬱香國統治的黑夜,成為反抗者無聲的集結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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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三日,倫敦上空的霧靄越發濃稠沉重,宛如一團凝固的巨大屍裹,封鎖了泰晤士河口的天光與一切希望的氣息。濃霧隔絕陽光,也隔斷消息,但陳平在租住旅館的窗前,並未被隔絕於世。兩位不請自來的“訪客”踏著霧靄,敲響了他套房的橡木門扉。
第一位訪客,皮箱提在鑲有鎏金徽記的真皮手套裡,正是東印度公司董事會掌權的巨頭之一。他低沉的嗓音密語著帝國的困窘與妥協的可能,承諾隻要放棄加爾各答的強硬要求,眼前這隻沉甸甸的箱子內,兩萬枚金鎊(折銀二十萬兩)將無聲無息地歸於陳平個人名下。陳平目送那人消失在濃霧中,隨即拎起箱子,走出旅館,登上泰晤士河邊一艘無篷渡船。船行至暗流湧動、汙濁發黑的中遊,陳平麵無表情地掀開箱蓋,數十公斤沉重的金鎊嘩啦啦墜入如墨汁般的河水中,無聲沉沒,連一絲漣漪都吝於泛起。
第二位訪客緊隨而至。他裹著聖潔的黑色長袍,袖口繡著銀線的十字架徽記,手持帶有教皇私人火漆印記的信箋,宣稱帶來了上帝的憐憫與整個基督教世界的祝福。他暗示,隻要炎華在對約翰國的要求上稍作“寬宏”的退讓,梵蒂岡的龐大影響力將成為炎華共和國在未來歐洲外交舞台上的有力臂助。陳平聽完神父轉達,緩緩展開那張散發出異國薰衣草香氣、印著華麗教廷徽記的信紙。他沒有說話,隻是蘸飽了猩紅墨水。第二天清晨,旅館門口的石柱上用糨糊牢牢貼著的,正是這封教皇親筆信。紙頁的正下方,一行遒勁如刀刻的朱砂血字觸目驚心:“約翰國的黃金裡流淌著華工滾燙的血!萬能的上帝,也絕不會庇佑這等強盜劫掠而來的財富!”墨跡淋漓,如同尚未乾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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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暮色如墨般浸透泰晤士河兩岸的哥特尖頂之時,德比伯爵的特使終於再度叩響了旅館房門。馬車輪轂碾過石板路麵的轆轆聲在濃霧中沉悶地滾動,窗外模糊掠過街道上臨時壘砌的沙袋街壘,約翰國近衛軍團的士兵正在長官急促的命令聲中,將沉重的恩菲爾德步槍從工事上撤下、搬運離開——就在昨天,威斯敏斯特宮外的廣場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浩大遊行。無數麵色青黃、形容槁枯的紡織工人舉著白布幡旗,上麵用刺目的血紅色塗抹著“不要戰爭!”、“麵包在哪兒?”、“工廠需要運轉!”的口號!曼徹斯特、利物浦、伯明翰,一座座紡織工業城的煙囪已被迫停止了向天空噴吐黑煙超過半月——炎華對南洋棉花航線實施的鐵桶封鎖,掐斷了帝國工業的心臟!
議會大廳內人頭攢動,空氣渾濁得如同停屍間。數不清的麵孔在牆壁上成排煤氣燈那跳躍不定的慘青光芒映照下時隱時現,顯得扭曲不定。德比伯爵獨自矗立在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核心的議長席位上,手中那份被他蹂躪、修改、重訂、塗抹了無數遍的條約草案像是有千斤重。他的聲音穿透嗡嗡如蠅鳴的低沉嘈雜,帶著一種殉道者的決絕:
“我謹以約……大英帝國的名義……正式提出動議:接受炎華共和國所提之最終條款,承認袋鼠大陸、加裡曼島歸屬其主權之下……開放白象國之加爾各答、馬德拉斯、孟買三埠為炎華貨物無限製流通之通商口岸,所有炎華輸入商品,關稅均減半征收!給予炎華海軍艦艇香港停泊補給權……賠償炎華國……二百一十萬銀元整……其中一百萬銀元價值,以東印度公司現存於白象國之鴉片及當前季所收新棉作實物抵償……”他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來,才吐出最後半句,“炎華方麵則……履行對等義務,開放悉尼、墨爾本為自由通商港……給予約翰國輸往此二地之所有貨物關稅減半征收之優惠待遇!”
“首相閣下!”哈丁伯爵,一位胸前勳章帶綴滿了耀眼光斑的世襲貴族,憤然從座椅中彈跳而起,金章碰撞嘩嘩作響,怒斥如同受傷獅吼,“您這行為就是徹頭徹尾的叛國!是出賣帝國的榮光!帝國擁有世界上最無敵的艦隊!為什麼要向這些、這些……一群卑劣的殖民地暴民乞和?!”
“海軍?無敵?!”一個身影倏然從議會廳後排立起,他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海軍水兵製服,左臂從肩膀處齊根而斷,空蕩蕩的袖管劇烈抖動著。“我們的戰艦在孟買灣……在那些炎華鐵甲巨獸的炮口下……像是頑童隨手糊成的紙船!”他的聲音撕裂沙啞,帶著夢魘般的驚悸回蕩在大廳每一個角落,蓋過了煤氣燈的嘶鳴,“‘裂穹號’僅僅一炮!僅僅一炮啊……就能把我們裝備最精良的三層甲板風帆戰列艦,一炮攔腰打穿!三尺厚的橡木都扛不住!”他的獨臂狠狠指向高高在上的哈丁伯爵,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著刻骨的絕望,“伯爵大人!您是想讓皇家海軍的榮耀……再靠無數條我們年輕士兵的屍體去堆砌嗎?!用我們的血肉去填這些鐵甲戰艦的炮口嗎?!”
整個議會大廳瞬間被引爆了!支持和談的議員如同洶湧的潮水衝向激憤的主戰派貴族,咆哮、嘶吼、肢體推搡衝突!金絲銀線的假發被人粗暴扯下丟棄在地毯上,如同被踐踏的昔日榮華。陳平靜立在大廳厚重鑲銅的橡木大門旁,目睹這一出帝國秩序崩潰前的癲狂圖景,王鐵錘在爪哇莽莽叢林深處那帶著鄙夷的嘲弄話語,清晰地穿透時空,在他耳邊響起:“紅毛鬼的架子大,排場嚇死人……可他們的骨頭啊,硬不過咱們鋼槍的槍托!”
德比伯爵臉上再無一絲血色,他猛地抓起沉重的議長石錘,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敲擊在麵前厚逾三寸的巨大花崗石台麵上!
“咚——!!!”
銅鑄錘頭砸擊石台的回音如同在密閉棺材裡爆開的炸雷,震動寰宇!蓋過了所有喧囂和混亂!那聲音更像是這帝國心臟跳響的最後一聲喪鐘!
“投票!”德比伯爵的聲音如金屬摩擦,刺耳決絕。
冗長的唱名如同末日審判。
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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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票:九十八票!
當德比伯爵幾乎脫力般癱坐在議長寶座裡,顫抖著宣布“動議……獲通過……《約翰—炎華新約》……成立……”時,哈丁伯爵如同一頭發瘋的公牛,霍地立起,猛地抽出腰間象征貴族榮耀的儀式佩劍,“當啷”一聲銳響,狠狠摜在打磨光亮如鏡的石砌地麵上!精工鍛造的鋼劍連鞘一起彎曲變形,劍鞘包裹銅皮上鑲嵌的威風凜凜的帝國獅紋族徽,生生在地磚上磕出一個破碎的坑窪!碎片迸飛!一個帝國世係的榮光,就此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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