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2年6月,南半球的冬季雖已降臨,悉尼港的海水依舊深藍。清晨,一片濃稠不化的白霧如巨大的輕紗,低垂、覆蓋,將波濤揉碎成細密的低語。破開這靜寂的,是陡然響起的長長汽笛,短促、鋒銳,如同宣告黎明的新刃,瞬間切開了海麵黏稠的凝重。七艘飽經風霜的南洋商船,桅杆筆立如林,船身沾染著遠航的鐵鏽與鹽霜,列成北歸的雁陣,悄無聲息地泊靠在陌生的碼頭。龍紋藍底旗——那剛猛中帶著柔韌的圖騰,在微腥的海風中沉滯地拂動,仿佛還緊攥著馬六甲海峽風暴的餘威與陽光的鹹澀。
陳金鐘立在主艦“福澤號”的柚木甲板上,指節用力、無聲地叩擊著那打磨得溫潤光滑的黃銅欄杆,一下,兩下…節奏竟與三十年前在獅城那破舊碼頭送彆長兄離去時一模一樣。光陰荏苒,物是人非。那時的風裡,裹挾的是更濃重的海腥,是腐爛水果的甜膩,是殖民者船艙裡飄散的鴉片焦臭,還有監工皮鞭在空氣中炸響的硝磺氣息。他抬起頭,目光穿透薄霧,直射向海岸線上那些龐大、沉默而冰冷的輪廓——那是炎華國第一艦隊的鋼鐵巨獸,它們雄踞於港灣,艦體巍峨,艦艏高昂的龍紋撞角在薄霧的遮蔽下若隱若現,恍若蟄伏於深淵、亟待騰躍而出的遠古蛟龍。一種混雜著陌生、激動與塵埃落定般的歸屬感,猝然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身後的胡璿澤,玳瑁鏡片在遠處艦艇探照燈驟然掃來的強烈光束下,閃過一絲冷冽如冰的光芒;邱忠坡那骨節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緊握在掌心的黃銅懷表表蓋,噠、噠、噠,如同細碎的鼓點,敲打著時間的河床;章芳林則兀自立定,深邃的目光投向岸上,在那片初陽染透的天空下,數麵赤紅龍紋、靛藍底色的巨大旗幟正獵獵翻卷,中心那袋鼠與神龍相互交纏、搏鬥、又最終融合的奇異圖騰,在熹微的晨光中,竟似燒紅的烙鐵,灼灼地刺痛了每一位遠眺者的眼眸。
“這…便是炎華……”陳金鐘喉頭劇烈地滾動著,聲音卻被強勁的海風撕扯得破碎、飄散。他無法自抑地回想起一個月前,獅城老閘門前那冷硬的景象——約翰巡捕的冰冷刺刀,還囂張地抵在他苦心經營的“永泰”雜貨店那飽經風霜的柏木門板上!荷蘭殖民者輕蔑的嘴角猶在眼前!而此刻,映入眼簾的,卻是這鐵甲如山嶽,煙囪如鐵戟,昂然挺立於天地之間。第一艦隊那十二艘雄壯的鐵甲艦,靜靜地排列成一道沉默的、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粗壯的炮管根根向天,帶著肅殺的威嚴;艦身的鎳鋼裝甲在初升的朝陽下,反射出冰冷、深邃、如同海溝寒水般的藍灰色澤——絕非那在南洋溫柔海域裡搖曳飄蕩、脆弱不堪的柚木帆船,這是足以碾碎一切鎖鏈、重塑乾坤的力量,帶著遠古洪荒中蘇醒的巨獸的猙獰與威嚴。
“陳先生!快看!”胡璿澤手中的描金折扇猛地向前一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港口深處,一連串墨染般的鐵甲車廂,正沿著海岸線新鋪設的兩道筆直鋼軌,發出巨大的、節奏穩定的“哐當”聲,不疾不徐地滑行而來。那車輪碾過接榫之處的鏗鏘巨響,如同無數把沉重的鐵鏨,在錘擊、在鐫刻——它們在殖民者時代那陳腐破敗的、浸透血淚與屈辱的舊碼頭上,狠狠地鏨刻著新時代的刻痕!敞開的車鬥裡,滿載著泛著青藍色金屬幽光的新軋鋼軌——那是臥龍崗鋼鐵廠徹夜不息的爐火凝結的筋骨!陽光照射下,軌道頂端熔鑄的龍紋撞角圖騰上,鋼鐵凝縮而成的晶瑩露珠,正一顆顆滾落,砸在路基的石礫上,暈開小小的、深色的濕跡,轉瞬又被蒸乾。
舷梯落下,鐵履踏上堅實的土地。碼頭迎候的隊列中央,炎華國司禮部尚書陳懷遠身著靛藍官袍,神色莊重而溫煦。他腰間的白玉帶上,一枚晶瑩的殘片在晨曦中閃光——那是鄭和下西洋龐大艦隊的碎瓷,深青色的海水波紋圖案浸潤了六百年滄桑,僅僅在一個月前,才被滿懷敬畏地從加裡曼丹某條無名的河床淤泥深處喚醒。“諸位同袍,炎華國未能預備盛大儀仗,”陳懷遠的聲音渾厚,裹挾著海風的力量,其醇和卻勝過了南洋最濃烈的椰子朗姆,“唯有備下此‘鋼駒輪駕’,軌之所及,車之必達。諸位可憑心意驅馳,閱此新生之地。”
陳金鐘的皮鞋底第一次真切地踏上了這片土地。鞋跟與紅褐色的砂土接觸的瞬間,一種奇特的戰栗倏然從腳底直竄脊髓。這土壤的顏色!竟與獅城後港華人義塚裡那埋骨於異鄉黃土、貧病而亡的無名孤魂身下泥土一般無二!隻是,腳下的這片紅土,混雜著無數亮晶晶的金屬碎屑,踩踏之下,竟發出細微而清脆的碎裂聲——仿佛昨日那沉重、血腥、扭曲的殖民枷鎖,正被無情地碾作齏粉,細碎地嵌入了這片土地的每一個毛孔。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指尖撚起一撮帶著鐵腥味的泥土,鬆手間,土粒簌簌灑落,其中赫然閃爍著半片斷開的銀色光斑——竟是一枚被熔毀或砸碎的“龍元”銀幣碎屑,邊緣清晰可見那威嚴的齒輪銘紋!正是去年新政新鑄的國幣。
“徑直去鋼鐵廠。”邱忠坡沉厚的聲音打破片刻的寂靜,手中的鐵頭藤杖在地上重重一頓,發出悶鈍的回響。這位曾在蘇門答臘火山灰與胡椒叢林間掙紮半生的老僑領,裸露的手腕上,一道蚯蚓似的紫褐色疤痕清晰可見——那是二十年前荷蘭監工沾鹽水的牛皮鞭留下的永恒烙印。“老夫倒要親眼看看,”他眼中精光爆射,話語錚錚如鐵石相擊,“這炎華之鋼,骨頭硬不硬得過紅毛鬼槍膛裡噴出的鉛丸!”
蒸汽機車沿平坦的鐵軌駛入臥龍崗地界,大地深處仿佛傳來了連綿不絕的悶雷,那並非自然偉力,而是大地在工業巨神的脈搏下發出的沉重顫栗。陳金鐘隔著擦拭得鋥亮的車窗玻璃望去,視野被一座火焰之山占據——赤紅如血的礦砂,如同沸騰的火山熔岩,從高空轟鳴的傳送帶上傾瀉入高達十餘丈的巨大爐口;熾白刺目、融化了天光日色的鐵水洪流咆哮著奔湧而出,沿著深深的石砌溝槽流淌,濺起的金色星火,在充滿金屬粉塵和灼人硫磺氣息的空氣中短暫凝固,畫出無數道尖銳而耀眼的光線。皮膚清晰地感受著那無處不在的、足以蒸乾水分的灼燙。
“此為貝塞麥轉爐!”引路的年輕技正李鐵生,不得不扯開嗓子,讓聲音穿透震耳欲聾的機械轟鳴。他臉龐黝黑,汗水沿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流淌,眼中卻燃燒著熔爐般的光彩,“一爐鋼三十噸!可鑄百尊克虜伯巨炮鐵胚!”他手指處,是流水線上正在緩緩冷卻、依舊蒸騰著扭曲視線的熱浪的巨大鋼坯,暗紅如凝固的血肉,“此中之鋼,熔入了諸君從南洋千辛萬苦運來的錳礦石!其筋骨韌勁,勝英吉利鍛鐵三成有餘!”
一直沉默的邱忠坡,腳步猛地凝滯。眼前橫陳著一門尚未精加工的艦炮炮管,粗壯、沉重,炮管內壁的來複線深邃如同噬人的螺旋漩渦,管身鏨刻的“斷龍峽·1851”字跡,透著刺骨的殺伐之氣。他伸出一隻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艱難地想要去撫摸那冰冷的、書寫著民族尊嚴與力量的金屬壁。指尖距離那尚有餘溫、猶自散發著高熱餘威的管壁僅剩半寸時,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三十年前那撕心裂肺的景象驟然撕裂時空重現:邦加錫礦昏聵的坑道裡,荷蘭監工燒紅的烙鐵,狠狠烙穿其父掌心皮肉的“嗤嗤”聲響,瞬間點燃了他腕間那道舊疤下的灼燒劇痛!
“此門巨炮,曾一彈洞穿‘威廉親王號’旗艦!”李鐵生的聲音猛然拔高,帶著鋼鐵淬火時的金鐵之鳴,振聾發聵,“彼鬱金香國艦隊司令那柄鑲滿紅藍寶石的佩劍,如今正化為鐵水,就在那邊爐中,鍛打為蒸汽錘的一個小小齒輪!”說罷,他猛地扳動身旁巨大鑄件旁的一個赤紅閥輪。“轟!”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重逾千鈞的汽鍛巨錘呼嘯砸落,火花如同爆裂的星辰,裹挾著灼熱的金屬碎屑向四麵八方狂暴謝出!在飛濺的璀璨與毀滅的火光中,一直沉默旁觀的黃誌信,恍惚間看見了雅加達他那小糖廠後院堆放的欠薪工契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的景象——隻是那火苗微弱無力;眼前這場鋼鐵與火焰的壯烈盛宴所熔煉的,是根植於黃土地上的百世積憤與鐵骨錚錚,所鍛造的,是足以支撐整個華夏民族挺立於世界的鋼筋鐵梁!
巨大的貝塞麥轉爐剛剛完成一次吞吐,赤金色的鋼水熔流如灼熱的天河奔湧而出,沿著傾斜的流槽奔騰、鋪展,漫入下方巨大的鑄造模具中。那熔金般的亮度和驚人的流速,使得整個鑄造空間似乎都在扭曲變形。黃誌信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他曾在加裡曼丹荒僻的荷蘭煉鐵場見識過所謂的“工業”——那是黑煙蔽日,鐵渣遍地,連鑄出的鐵錠也布滿醜陋蜂窩狀氣孔的恥辱象征。而眼前這奔湧的鋼流,澄澈、耀眼,如同地獄之火淬煉後落入凡間的熔金!其流經之處,模具深處那些細密的龍鱗爪牙浮雕,竟清晰可見,毫發畢現!“這熔爐…這鋼…難道是?”他難以置信地一把抓住身旁一個負責記錄數據的年輕工程師的胳膊。那年輕人膚色健康,寸頭短發透著精乾,灰藍色工裝袖口沾滿了凝固的黑色鋼渣,“貝塞麥轉爐?我在倫敦的《泰晤士報》科學副刊上見過簡圖!他們白紙黑字斷定說,這等技術傳入南洋蠻荒之地,至少要再等五十年!”
年輕的工程師咧嘴一笑,陽光下露出一顆剛硬門牙被鋼花燙灼後留下的豁口缺口——“去年試軋機,讓這鐵玩意兒親了口!”他毫不在意,甚至帶著一絲頑皮的驕傲,“我們改良了爐膛!”他指著那巨大轉爐內壁層層疊疊的耐火磚,“關鍵就在這縫隙裡填塞的澳洲紅土!摻進去,鋼水裡的渣滓至少少三成!上月賣給撒丁王國的那批軍艦主龍骨鋼胚,他們的鐵匠用錘子敲過、銼刀銼過,說絕對能打穿約翰國產的任何鐵甲板!”
鋼水注入模具,騰起滾滾白煙的刹那,陳金鐘心有所感,驀然回首。他的目光被車間角落一塊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的大黑板牢牢攫住!其上幾行粗獷大字墨跡淋漓:“今日出鋼淨重八十七噸,可鑄克虜伯巨炮三門”。下麵工工整整貼著一張工分登記榜,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列有序——閩南話諧音的、粵語字轉寫的、爪哇語拉丁轉寫的華人名號,與純然土著音節的名字並肩而立。工分欄上的數字,相差不過毫厘,仿佛無聲地宣告著同爐熔煉、等值勞作的鐵律!“在荷蘭佬的廠子裡,”他喉結滾動,艱難地吐出壓抑數十年的酸楚,“華人鐵匠臂彎裡有千斤巨力,工錢卻隻得土著的一半,乾的…卻是牲口不如的、最累最毒的活計!”
胡璿澤的目光則越過高高壘砌的生鐵塊和蒸汽管道,投向廠區另一側紅頂相連的工人宿舍區。幾排杉木平房前,幾名身著豔麗紗麗的土著婦女正與幾名紮著粗布頭巾的華人女工一起,合力將厚重的工裝褲、濕漉漉的被單晾曬在長長的竹竿上。各色的衣衫布料在鹹濕而強勁的海風中獵獵翻飛,交織纏繞。一個皮膚微棕、眼睛黑亮的混血小男孩,高舉著一隻用鐵皮罐精心裁剪鉚接而成的小小戰列艦模型,嬉笑著從晾曬的衣物下奔跑穿過。小艦艏端醒目的赤紅龍紋,稚拙卻昂揚;艦尾卻巧妙地粘附著幾簇真正的袋鼠尾毛,隨著他的跑動輕搖著,像一麵奇特的信號旗。
“同澤醫院”四個碩大的楷體字匾額下,李振勳的腳步比其他人更沉重。巴達維亞“紅溪”慘案後那些堆疊如柴、蛆蠅叢生的華人屍體,那些絕望的眼神,尚未從他噩夢中完全褪去。然而,當他隨眾人踏入這方天地時,眼前的景象如清泉湧入枯裂的心田,令他呼吸驟然一窒!雪白的雕花廊柱撐起軒敞的門庭,“同澤總院”金字在大理石穹頂下熠熠生輝。幾位身著整齊靛藍布護士服的少女,推著三層閃亮的藥車輕快走過,車上玻璃藥瓶裡藥液澄清如晶。在一間懸垂著“針灸科”門牌的診室門口,他們悄然駐足。室內,須發儘白的老醫師,正聚精會神地將一支細若牛毛的銀針緩緩撚入一位馬來裔產婦的合穀穴。針尾輕懸的翠色艾絨散發著特製藥艾的清香,一縷淡青色的藥煙嫋嫋升起,奇妙地中和了空氣中彌漫的消毒水氣息,更糅合了一絲澳洲土產桉樹油清涼醒神的獨特氣味。
“此婦臨盆,胎位本逆。”院長林妙手,一位麵容和藹卻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長者,翻動厚厚的病曆卷宗,語氣平靜地介紹。那病曆上密密麻麻,記錄著華人傳統的寸關尺脈象和爪哇接生婆描述情形的土著文,工整地並列書寫。“幸得及時轉院至此。以銀針調和氣血,輔以本地桉油安神止痛,此刻……”話音未落,一聲嘹亮的新生兒啼哭穿越門板傳出,如同仙樂,“……母子皆安。”陳金鐘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診室角落晾曬藥材的巨大竹匾,混雜在枸杞、丹參之間的幾味檳榔根須和丁香的紫紅花蕊猝然撞入眼簾——那正是他再熟悉不過、在南洋巫醫偏方中常見的物事!然而在這裡,它們卻被嚴謹地標注著配伍禁忌、劑量規範,堂堂正正地進入了煌煌《炎華醫典》所載的方劑之中!
走廊另一頭傳來的壓抑啜泣和低語騷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幾人循聲轉去,隻見王友海——這位在爪哇開辦多所華文私塾、平生最重禮教儀軌的老儒生,身體僵硬地佇立在一間兒科病室半敞的門外,肩膀微微聳動,眼眶紅赤如浸染丹砂。透過磨砂玻璃窗,一幕奇特的景象映入眾人眼簾:一個約莫十二三歲、梳著麻花辮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為一位手臂纏著滲血紗布的華人傷兵喂食清粥。那女孩辮梢上係著的醒目的紅藍兩色絲絛,正是“同澤”旗徽的主色!更讓人心頭一緊的是,女孩挽起袖口的手腕內側,幾道深色的舊疤如同蚯蚓盤踞——分明是鞭痕遺留!可她臉上沒有絲毫陰鬱,隻是專注地用嘴吹涼勺中的熱粥,再輕輕遞到傷兵唇邊,口中還哼著一首曲調奇特的搖籃小調——仔細分辨,那旋律裡竟不可思議地糅合了閩南南音的古韻悠長與爪哇甘美蘭絲竹的纏綿餘響!
“她的父親…死於二十年前的‘紅溪’之亂…”旁邊一位抱著記錄板的華人護士低聲解釋道,聲音沉痛而惋惜,“母親在荷蘭人煙草種植園咳血累死……政務院社會福利署去年才收容了她。她是自願報名到這傷病照顧課做護工學徒的……”王友海猛然憶起自己在爪哇經營那家小糖廠時,那些年幼時就病倒、在棚屋中痛苦**、最終被草席一卷拋入萬人坑的華工童奴!巨大的酸楚瞬間堵塞咽喉,渾濁的老淚滾燙地跌落腮邊。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摸索出鼓囊囊的皮製錢袋,正欲傾囊而出,一隻溫熱、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是林妙手院長。
“友海兄,‘同澤’之道,”林院長聲音低沉、平和,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非居高臨下之施舍,乃同舟共濟之共生。兄台若真心所動,何妨捐建一座本草藥圃?育南洋奇珍草木,所成之藥,救的不僅是一人一家,乃是四海八荒求醫問藥之生靈。”那雙洞悉世情的眼睛裡,閃爍著智慧與理解的光芒。
“去學堂!去學堂裡看一眼!”王友海的聲音帶著哽咽後的粗礪沙啞,忽然急切地說道。這位素來謹守程朱禮教、視《論語》為圭臬的老秀才,手心裡那本磨得邊角起毛的舊書被握得更緊了,“老朽就想親眼看看,炎華新土上的童蒙,究竟念的是何等書本?!”
同澤學堂的琅琅書聲,如同潺潺清澈的山泉漫過籬笆上青翠的爬藤。李振勳的腳步在籬笆外就悄然停駐。校舍簡樸至極,主乾是新采的桉樹圓木搭建而成,屋頂覆蓋著整片的棕櫚樹葉,唯獨那掛在粗糙牆麵上的長方形黑板,竟是厚實的鍍鋅鐵皮打製,其上用鮮亮的白漆書寫著八個字跡遒勁的大字:“華夷同祖,共鑄龍旗”!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盤腿坐在地席之上,正跟隨講台前年輕的先生齊聲誦讀《同澤三字經》開篇。華語的四聲頓挫與爪哇語的婉轉音節交織纏繞,竟如兩條源頭迥異卻在此刻奇妙彙合的溪流,衝過石灘,發出既熟悉又陌生的動聽音韻。
“那個…那個是我家阿明!我的侄兒黃阿明啊!”黃誌信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動,指向靠窗的一個瘦小男孩。那孩子去年在雅加達的荷蘭教會學校,僅僅因為不願禮拜時在胸前畫十字,就被野蠻地斥為“異教徒”,一腳踹出了學堂大門!此刻,阿明正全神貫注地用半截白色土石粉筆,在一塊深青色的磨光石板上用心描繪著什麼——是一條試圖昂首騰雲的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神龍右爪之下,本該是象征五穀豐登的飽滿稻穗,在他筆下卻被畫成了爪哇特有的、葉片狹長彎曲的香茅草模樣。講台上的先生(竟是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皮膚微棕的土著青年!)含笑俯身,並未糾正,隻是溫暖寬厚的手掌輕輕握住阿明執筆的小手,引導他添上一片片細小卻堅硬的龍鱗——那青年先生洗得泛白的袖口,一枚小小的“炎華國立師範學堂”圓形銀質徽章,悄然閃爍著無聲的光輝。
胡璿澤緩步走到講台旁,輕輕翻開書桌上攤開的一本厚重課本。潔白的扉頁上,是一幅精致的木刻版畫——巍峨如山的鄭和寶船與巨大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在泉州古港的柔波中遙遙相遇,桅杆交錯間似有無聲的對話。版畫下方一行娟秀小字注釋道:“雖千山萬水,南洋華族,根係深植於炎黃故土”。他蒼老的手指,帶著輕微的顫抖,撫過書頁間那濃重深邃的墨跡——“同澤”二字仿佛擁有生命般跳入掌心。指腹傳來的觸感,竟有細微的沙粒感——他被告知,這是混合了當地富含赤鐵礦的紅土粉末特製而成的顏料。這泥土與墨香,這新生與故土,如此緊密地熔煉在字裡行間!“我等當年在獅城艱難維係私塾,”胡璿澤的聲音因濃烈的情愫阻塞喉間,竟顯出乾澀的嘶啞,“荷蘭人如蛇蠍,連《論語》都要塞進《聖經》的羊皮之下方能教授!這書聲…真如仙樂綸音…”
當他們踏入主教學講堂時,更加令人心靈悸動的景象鋪展開來。講堂高大寬敞,門柱取材自昆士蘭稀有的深紅鐵木,紋理如凝固的血脈波濤。章芳林正以一種近乎朝聖的姿態,摩挲著其中一柱——手指間傳來的不僅是木質的硬朗溫度,更在那些粗獷紋理的凹陷處,觸碰到精心嵌入的、微涼溫潤的細小貝殼碎片。“此柱非僅支撐房頂,更有‘海納百川’之喻。”校長在旁含笑解釋,話語簡樸卻意蘊深遠。更令他心神劇震的是講堂內的景象:膚色黧黑、頭發微卷的土著少年與身著藍色學童服的華人子弟並肩同席。講台上,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女正是黃誌信之女黃阿秀!此刻她手持一支雪白的粉筆,竟在一塊巨大的鐵皮黑板上熟練地勾畫著一幅複雜精細的蒸汽機剖麵結構圖,並用清晰流暢的英語(間或穿插準確的漢語術語)逐一向台下學子講解每一個部件的聯動關係。
“活塞往複之力,”她清脆有力的聲音在講堂中回蕩,粉筆噠噠地敲擊著關鍵位置,“如同人之筋骨伸縮吐納,蘊宇宙運動之根本至理!”台下一位皮膚黝黑、眼神晶亮的土著少年突然高高舉手,急切地用混合著土著腔調卻也清晰的英語提問:“加入飛輪儲聚其力,是否可省卻煤炭消耗?三成可有?”滿堂登時爆發出善意會意的笑聲與議論。阿秀展顏一笑,如同燦爛的陽光穿透雲層:“問得好!明日實習工坊開爐,我等同研此模型,親手驗證可好?”那眼中的銳氣與自信,是前輩們在黑暗中掙紮一生也未曾觸摸到的光亮!
校場上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與呐喊,將眾人的注意力猛地拉向窗外。俯瞰而去,場地中央一場特殊的角力剛剛結束。邱忠坡幼子邱明淵身材高大結實,此刻正與一名同樣健壯的土著少年相互拉扯著一條手臂粗細的黑色鋼索,兩人都已大汗淋漓,滿麵通紅。鋼索中央懸空係著一隻填充鼓脹的袋鼠皮囊,皮上赫然用閃閃金線繡著兩個古樸的漢字——“合力”!邱明淵腳下突地一滑,似乎失去平衡即將摔倒。對麵那土著少年非但未趁機拉倒對手,反而閃電般鬆手探出,緊緊攥住了邱明淵腰間的武裝帶,兩股力量猝然失衡,兩人竟相互拉扯著、一屁股同時重重跌坐在沙地上!短暫的愣怔後,兩張沾滿沙粒、漲紅的臉龐對視一眼,竟同時爆發出爽朗暢快、毫無芥蒂的大笑!汗珠滾落之處,那沙土地麵上,分明是兩人此前合作在沙地上勾勒塗抹出來的鐵甲艦草圖輪廓,線條雖顯幼稚,艦艏的龍形撞角卻格外醒目!
“本校訓誡:‘格物以致其知’。”校長恭敬地捧出一冊裝飾精美的校典,深藍色封麵正中央是一幅寓意深遠的圖案:一隻壯碩的袋鼠昂首而立,背負沉重書箱,一隻神異的五爪巨龍盤旋於天際,口銜如椽巨筆。“昨日地理科實演,”校長語氣中充滿自豪,“爪哇原生繪火山地質圖,潮汕學子添注海上洋流航道,兩相印證參詳,共同繪成《南洋海底礦脈初探略圖》,上呈政務院為開拓籌策之參考矣!”章芳林翻至扉頁尾頁,校歌譜線間密密麻麻的標注吸引了他——不僅有華人熟知的工尺譜記音,旁邊更細致標注著本地土著擅長的骨笛具體指孔開閉位置!他低聲念誦歌中詞句:“‘鋼火淬真知,赤土養浩然’…”聲音漸高,飽含了由衷的讚賞與慨歎,“好!好一個‘淬真知’!好一個‘養浩然’!比老朽當年在南洋捐辦的區區幾間私塾…勝過千千萬萬倍!”那聲音在胸膛回蕩,仿佛撥開了一層積壓多年的陰霾。
正午的太陽曬得土地溫熱鬆軟。午飯後,一行人來到了“共耕第七社”的田野。陳金鐘上好的黑漆皮鞋,深陷進剛剛被鐵犁翻開的、濕漉漉透著勃勃生機的黑土裡。這片廣闊的稻田,一年前還烙印著荷蘭殖民莊園主的貪婪印記,如今卻被均勻劃分為三十個規整的方塊。木製界標清晰,一半插著書寫華人戶主姓氏的木牌,一半標注著土著名姓。尤其醒目的是每塊田埂交界處插著的紅漆三角木牌——“共耕第柒社”!下方繪有兩隻緊緊握在一起的大手:一隻,骨節粗大,掌紋深鐫如裂穀,指肚布滿堅硬的老繭,那是曆經風霜、浸透勞作艱辛的華農之手;另一隻,手指修長卻強勁有力,小指與無名指間自然地夾著一束象征豐收的金色稻穗,那是土著女性特有的靈巧與堅韌。血脈與汗水,在這片土壤深處交彙、融合。
“嘗嘗!陳老板嘗嘗看!”一位裹著鮮豔印花頭巾的土著農婦笑容如同灼熱的陽光,熱情地遞過一個盛滿新米的竹筒。潔白的米飯熱氣騰騰,帶著一股清新的椰香甘甜。她精悍的丈夫正和一位穿著樸素藍布褂子的華人農婦一道,蹲在一台“嘶嘶”冒著白色蒸汽的小型抽水機旁仔細調試。那機器外殼粗獷,明顯是用小蒸汽輪機改裝而成,輸水的鐵管上卻纏繞著一圈靛藍色的龍紋布帶,上麵用朱紅色的爪哇字母清晰標注著:“省工省力逾三成”——一種融合了古老圖騰與實用效率的奇妙宣言。
陳金鐘接過竹筒,指端感受到滾燙的熱量。他捧起一撮晶瑩如珠的米飯送入口中,牙齒輕合間,一股久違的、無比熟悉的回甘滋味在舌尖猝然彌漫開來!那分明是泉州老家田間、經過三季滋養才能孕育出的“玉粒米”才有的獨特稻香!農婦的聲音響起,帶著豐收的喜悅:“這是咱們炎華本土的農官帶來試種的‘穗豐’稻種!比紅毛鬼以前塞給我們的種籽,同樣的地,能多打兩成的糧!”她驕傲地指向遠處那片忙碌歡騰的打穀場,“剛打下的新米,曬好揚淨,第一茬都要給城裡的鋼鐵廠送去!爐前工友們傳回話來說,吃了這米打的飯,打鐵輪錘都多出三分勁頭!腰板兒硬氣!”話語間是勞動者樸素的認可,是工業與農業、新邦與原住民之間最直接也最牢固的紐帶。
日輪西沉,赤霞將臥龍崗工廠的巨影拉得很長很長。一行人最後駐足在嶄新落成的“通寶百貨大樓”前。琉璃櫥窗在暮色中反射著天際最後的餘暉。林誌玲正指揮著幾位伶俐的女店員懸掛今日的價目牌,那是上好的梨木雕花牌。醒目的位置上,分彆用端正的華文繁體、流利的爪哇文拉丁拚音、甚至規整的花體荷蘭語,標明著清晰的價格:“叁龍元伍角”、“拾貳龍元整””等等。櫥窗和櫃台裡陳列的商品琳琅滿目——泛著金屬寒光的新型鋼犁、柔韌厚實的棉布匹、潔白如雪的細砂糖…無一例外,標簽上都清楚地烙著“炎華國造”的火漆印記!“這新式鋼犁,可比約翰國貨結實,”林誌玲纖長的手指飛快撥打著手中的紫檀木算盤,珠聲清脆悅耳,“價錢還賤三成!南洋來的僑商行會,昨日一口氣就訂了兩百架,說是要拿他們的上等天然生膠來換!”
在專售進口雜貨的角落,章芳林卻在一座鑲嵌鎏金邊框的座鐘櫃台前停下了腳步,定定出神。玻璃櫃中,一架裝飾著暗金色齒輪圖騰的座鐘正莊嚴地走著。其厚重底座下刻著“炎華國龍州精密儀器局造”的字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鐘麵本身——圓形的琺琅盤上,並非傳統的羅馬數字,而是一幅生動的彩繪:一隻健壯的袋鼠微微昂首,一隻五爪金龍頭頸微垂,各自叼咬著同一個巨大的金色齒輪的兩端!鐘擺節奏精準穩健,分針劃過表盤的姿態,竟比他在新加坡花大價錢購置的那座倫敦本鐘更為堅定、勻稱!“這鐘……這時間……”章芳林的手指無意識地隔著玻璃,仿佛觸摸到了那鐘擺劃過的、無形的軌跡,喃喃自語,帶著一種夢幻般的恍惚,“那些穿天鵝絨馬褲的鬱金香商賈們,他們曾拍著胸脯向世人嘲笑,說我們這雙手啊,除了在稻田裡抓泥巴種鴉片,絕然造不出一分一秒也走不準的鐘表……”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嘴角卻緩緩地、難以抑製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是一種卸下萬斤重擔後、發自靈魂深處的舒展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