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震天的歡呼與太廟獻俘的莊嚴肅穆,
如同帝都上空絢爛卻短暫的煙火,終究歸於沉寂。
靖北國公府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合攏,將外界的喧囂與窺探隔絕開來。
府內庭院深深,古木參天,雖仆役往來井然,卻彌漫著一種與主人氣質相符的沉靜。
王銘褪下象征國公威儀的玄色蟒袍,換上一身半舊的靛青棉布直裰。
他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房臨窗的圈椅裡。
窗外,幾株老梅虯枝盤結,花期已過,隻餘墨綠的老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
案頭,宏武帝親賜的“鎮國公”金印與丹書鐵券在紫檀木匣中靜靜安放,流光溢彩,重若千鈞。
他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鐵券紋路,
那上麵鐫刻著“永鎮東南,督造水師,節製沿海諸路兵馬”的字樣,如同無形的枷鎖。
“鎮海…東南…”
王銘低語,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目光投向書案一隅,那裡壓著一幅泛黃的絹畫——關州林園農莊的草圖。
溪流潺潺,桃林灼灼,幾間樸素的屋舍掩映其間。
畫旁,是三位夫人數月前寄來的家書,字裡行間是瑣碎的農莊趣事與深切的掛念。
指尖拂過家書溫潤的紙張,再觸及鐵券的冰冷堅硬,一種深沉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從骨縫裡滲出。
幾年戎馬,鐵血征伐,踏破北狄,犁平西疆,所求不過一方安寧田園。
如今功勳蓋世,位極人臣,帝王倚重,萬民敬仰,那近在咫尺的歸隱,卻似乎比瀚海黃沙更遙遠了。
宏武帝倚重是真,忌憚…又何嘗不是?
這“鎮國公”之封,是權柄,更是試探,將他牢牢釘在帝國東南的棋枰之上。
千裡之外的關州,卻是另一番融融春光。
關州林園農莊,溪水清澈見底,叮咚作響,繞過幾間白牆黛瓦的樸素屋舍。
屋後,數畝桃林正值盛放,粉霞如雲,灼灼其華,甜香彌漫。
微風過處,花瓣如雨,簌簌落在樹下新翻的濕潤泥土上,也落在正在園中勞作的女子發間、肩頭。
程雅蹲在菜畦邊,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撥弄著嫩綠的菜苗,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頰因勞作而泛著健康的紅暈。
她穿著半舊的藕荷色布裙,衣袖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姐姐,你看這茬春韭長得多好,過兩日就能割第一茬了,配上新磨的豆腐,正好給大姐燉湯。”
她聲音清脆,帶著關州女子特有的口音。
張雲正坐在桃樹下的石凳上,膝上攤開一冊賬簿,手中的炭筆在紙上快速勾勒著。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發髻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住,眉宇間帶著商賈之家特有的精明與乾練。
“嗯,今年天氣好,菜蔬長勢喜人。
後山那片坡地的桑樹也抽了新芽,蠶房那邊我已囑咐老張頭多備些桑葉。還有…”
她抬起頭,看向不遠處,
“娘,您慢點!”
大夫人王母一身簡樸的靛藍布衣,正小心翼翼地給一株新移栽的牡丹培土。
她動作輕柔,神情專注,仿佛在嗬護珍寶。
聽到呼喚,她直起身,用沾著泥土的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露出一抹溫婉寧靜的笑意:
“不妨事。
這株‘魏紫’是托人從林州尋來的老根,若能在此地成活開花,銘兒歸來時見了,想必歡喜。”
她眼中是純粹的期盼與溫柔,仿佛那硝煙鐵血、廟堂傾軋都遠在天邊,
唯有眼前這一方小小的、生機勃勃的園圃才是真實。
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農莊的寧靜。
一身風塵仆仆墨色勁裝的陸仙,在幾名精悍護衛的簇擁下,利落地翻身下馬。
“娘,姐姐,程雅!”
她清冷的麵容在見到三人的瞬間,如同冰雪初融,綻開真切的笑意。
“仙兒!”
“妹妹!”
“仙妹!”
三人驚喜地迎上。
王母親昵地拉住她的手,程雅遞上溫熱的茶水,張雲則關切地打量著她:
“路上可還順利?夫君…他可安好?”
陸仙接過茶盞,飲了一大口,目光掃過這片充滿生機的家園,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隨即被溫暖取代。
“夫君安好。帝都獻俘大典已畢,陛下封賞甚厚。
夫君…如今是‘鎮國公’了。”
她聲音平靜,卻讓三人微微一怔。
“鎮國公?”
陸仙點點頭,放下茶盞,從懷中取出一封王銘的親筆信,遞給王母。
“夫君心念此地,奈何國事羈縻。
陛下倚重,讓夫君鎮守東南。
東南海疆關乎帝國命脈,大合帝國水師強盛,其心叵測,夫君…責無旁貸。”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
“他信中言道,待東南波平,海疆靖晏,必當歸隱,與我們共守林園,再不分離。”
王母展開信箋,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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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詳述帝都見聞,聖上恩榮,字裡行間透著對家人的深切思念與對林園一草一木的眷戀,
末尾“東南事了,必當歸田”八字,墨跡尤重。
一滴清淚無聲地滑落,滴在信紙上,暈開一小片墨痕。
她迅速用袖角拭去,抬起頭,笑容溫婉而堅韌:
“我兒為國分憂,乃是本分。
我們在此,守著家園,等他便是。
隻盼他…莫要太過操勞。”
程雅眼圈微紅,用力點頭:
“對!我們替夫君把園子打理得更好!
讓他回來就有熱飯熱菜,有開得最豔的花!”
她轉身跑向廚房,
“我去看看灶上的湯!”
張雲輕輕歎了口氣,收起賬簿,眼神恢複了往日的清明:
“既如此,農莊諸事更要用心。妹妹一路辛苦,先歇息。
晚些我們再細說帝都之事。”
她看向陸仙的目光帶著詢問。
陸仙會意,微微頷首。
有些暗流湧動的情報,不便在此刻言明。
......
東南沿海,
江州,
臨海城。
鹹腥的海風猛烈地吹拂著新建的望海台。
這裡已非昔日那個簡陋的軍鎮碼頭,巨大的條石壘砌成高聳的堤岸,深入海灣的棧橋如同巨臂延伸向深水區。
岸邊,新設的“靖海督府”衙署氣象森嚴,玄底蟠龍旗在轅門前獵獵作響。
更遠處,一片巨大的、被圈圍起來的灘塗和淺水灣,
便是正在如火如荼建設中的大華帝國水師基地——“鎮海塢”。
王銘一身玄色常服,未著甲胄,負手立於望海台邊緣,任憑海風吹拂著衣袂。
他身旁站著新任的靖海督府長史,原工部水衡司郎中周文淵,一個麵容清臒、眼神卻充滿狂熱的技術型官員。
“稟公爺!”
周文淵指著下方熱火朝天的工地,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依您所示,‘鎮海塢’主體工程已初具規模!
您看,那五座巨大的乾船塢,皆以糯米灰漿混合鐵汁澆灌基座,塢壁用巨石壘砌,堅逾磐石!
最大的一座,足可容納三千料巨艦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