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不見小，反而愈發大了，風聲嗚咽，如同鬼哭。酒肆裡，那幾位被困住的客人，除了各自悶頭喝酒，便再無言語，氣氛多少有些沉悶。
掌櫃的瞧著這光景，生意是做不成了，索性讓小二從後廚拎了個半人高的銅皮火爐出來，裡麵炭火燒得正旺，劈啪作響，驅散了幾分濕冷。
“幾位客官，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掌櫃的搓著手，滿臉堆笑，“不若拚作一桌，圍著火爐也暖和些，還能說說話解解悶。”
眾人聞言，互相打量了幾眼。那富貴書生最先點頭，。虯髯豪客咧嘴一笑，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表示沒意見。憨厚老農也嗬嗬笑著應了。獨臂男人，也就是那沙場老卒，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隻是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同意。
於是，幾人挪了桌椅，圍著火爐坐下。小二又添了些炭，火光跳躍，映得各人臉上忽明忽暗。
隻是落座之後，依舊是長久的沉默。雨聲淅瀝，風聲呼嘯，更襯得酒肆內一片死寂。各人皆是心事重重，或望著窗外雨幕，或盯著杯中殘酒，這等待雨停的時光，確實無聊得緊。
半晌，那始終眉宇間帶著幾分落寞與鬱結的中年官人，忽然輕歎一聲，端起酒杯，對著眾人虛敬了一下：“諸位，萍水相逢，能在這風雨之夜同坐一桌，也算是一段緣分。長夜漫漫，不如各自說些經曆，結交一二，也好蹉跎這無聊光陰，如何？”
富貴書生聞言，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這位兄台說的是，如此甚好，甚好。”
他本就覺得憋悶，有人提議說話，正中下懷。
虯髯豪客更是撫掌大笑：“使得，使得。乾喝酒忒沒勁。咱們不妨添個彩頭，一個故事三杯酒，講得精彩，大夥兒敬酒，講得無趣，自罰三杯，看看誰的酒量好，誰的故事更下酒！”
憨厚老農也樂嗬嗬地附和：“中，中，老漢我活了一輩子，肚子裡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說出來給大夥兒下酒。”
獨臂老兵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鹹不淡地又“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好！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先來拋磚引玉！”
虯髯豪客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作響，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仰頭灌下，抹了把嘴邊的酒漬。
“說起我年輕那會兒，就愣頭青一個。當初看見鹽幫那群龜孫子拿鐵鏈鎖著個小姑娘要沉江，我二話不說，背著我那柄鏽鐵劍就從桅杆上跳下去了。嘿，嗆啷一聲砍斷鐵鏈，把小姑娘救了上來。鹽幫的人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哪裡來的野種，我當時就覺得，這天下事啊，就分個黑白，不平事，揮劍就能砍出個公道來。”
他又滿飲一杯，接著道：“後來走到秦嶺棧道，被十八個響馬堵在崖邊。領頭的那個疤臉漢子，讓我留下買路財。我那會兒年輕氣盛，哪裡肯依？一柄劍挑斷了他們的弓弦，又削斷了八根樸刀的刀柄，把那夥響馬嚇得屁滾尿流。像極了從話本裡走出來的俠客，一劍能挑破整個江湖，快意恩仇，好不瀟灑。”
說到此處，語氣一頓，眼神中多了幾分滄桑，聲音也低沉下來：“可惜，人總有栽跟頭的時候。三十歲那年，為了蘇繡坊的阿巧姑娘，夜探漕幫總舵，結果中了他們的埋伏。漕幫幫主的九環刀砍在我背上，血珠子濺得青石板通紅一片。我拚死殺出重圍，退到水邊，隱約聽見阿巧在遠處哭。那時候我才明白，這世上有些事啊，你揮劍也斬不斷，江湖，不是光憑一腔熱血就能闖的。”
沉默片刻，忽然自嘲一笑：“再後來，在關外遇著個瞎眼老頭，天寒地凍的，他分了我半塊冰冷的烤餅。我問他年輕時候是做什麼的，他指著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說：‘跟你一樣，年輕時候也背著劍走四方，以為能一劍劈碎天下所有不公道的事。’後來，他為了救一個被海盜搶走的孩子，被海盜削瞎了雙眼。可笑的是，那孩子的爹娘，轉頭就把他當賊給抓了，說他偷看人家媳婦。老頭最後跟我說：‘年輕人，這江湖啊，就像一堆火，你想去暖和彆人，往往最先燙著的是自個兒的手。’”
虯髯豪客長長歎了口氣，將杯中最後一口酒飲儘，眼神複雜：“所以說啊，縱有千般快意，萬種豪情，到頭來，不也就是一壺濁酒、半柄殘劍，和這一身永遠也暖不熱的江湖寒氣嘛！”
說罷，他重重放下酒杯，連道三聲“痛快！痛快！痛快！”臉上卻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蕭索。
眾人聽得唏噓不已，各自飲了口酒。
那憨厚老農見狀，也給自己斟滿了酒，端起來抿了一口，吧嗒吧嗒嘴，開口道：
“要說故事，老漢我這輩子的經曆，可沒這位好漢這般精彩。”
他布滿褶皺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剛滿十六歲那年，我爹蹲在老屋門檻上，敲著他的老煙袋鍋，指著門口那二畝薄田跟我說：‘娃啊，這就是咱們老趙家祖祖輩輩的根，守著這點田地，總歸是能活下去的。’我那會兒聽不進我爹的話，總覺著外邊的天高地闊，揣著家裡給的幾個散碎銅板，就一門心思要出去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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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跟著村裡人出去做生意，就被坑了個底兒掉。拿辛辛苦苦攢了半年的錢，跟著人去山裡收山貨，想著販到城裡能賺上一筆，回來蓋幾間亮堂的瓦房，娶個媳婦。結果呢？遇上了幾十年不遇的大雪封山，貨爛在了半道上，錢也打了水漂。我一個人蹲在破敗的城隍廟裡啃那凍得跟石頭一樣的硬餅，眼淚吧嗒吧嗒就掉餅上了，你說可笑不可笑？那時候就想啊，早知道聽我爹的話，老老實實在家種地，說不定娃都能滿地跑，打醬油了。”
老農又喝了口酒，繼續說道：“後來不死心，跟村裡一個從小玩到大的發小，湊了點錢，在鎮上開了個小小的雜貨鋪。我倆當時還拍著胸脯跟家裡人保證，一定要乾出個樣兒來。哪成想啊，那小子不是個東西，乾了不到半年，就卷著鋪子裡所有的貨款跑了，連個影子都找不著。我能咋辦？除了指著他家那座破舊的老宅罵了一晚上，銀子終究是沒了。”
深深歎了口氣，眼神望向窗外的雨幕，帶著幾分迷茫：“如今啊，我那大孫子也快十六了，跟他爹說，也想出去闖闖，見見世麵。我瞅著這小子，簡直跟我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強，一樣的不知天高地厚。可惜啊，他還年輕，有的是功夫去闖，去碰壁，而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老農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臉上帶著幾分自嘲和悵然：“唉，說來說去，終究是老嘍！”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酒肆內的氣氛，因著這豪客與老農的故事，更添了幾分沉重與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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