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塵世已千年。
於柳相這般存在而言,三十載光陰,不過是祠堂古槐下一次短暫的閉目與睜眼,是氣運蓮池中那對黑白錦鯉追逐嬉戲,恰好繞過七十二品蓮台一圈的工夫。
而對於白芷,這三十年,卻是她數百載修行歲月中,最為靜謐安然的一段時光。
初來乍到時的那份戒備與疏離,早已在榮昌鎮日複一日的凡俗煙火中,被悄然滌蕩乾淨。她曾以為自己會像過往的鎮守者一樣,尋一處山巔洞府,枯坐觀想,以無情大道對抗光陰的侵蝕。可這座小鎮有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它不排斥山上仙家,卻也絕不諂媚,隻是用那最質樸、最醇厚的人間氣息,將你溫柔地包裹。
三十年間,她走遍了天王山的每一寸山水。
見過春日裡野狐河解凍時,第一尾躍出水麵的銀色鯉魚。
見過夏夜臧符峰上,如星海般閃爍的螢火。
見過秋風起時,滿山紅葉如烈火般燃燒的壯闊。
也見過冬雪落下,將整個小鎮妝點成琉璃世界的靜美。
看著鎮東鐵匠鋪那個總把臉抹成黑炭的少年,娶了鎮西豆腐坊那個笑起來有兩個淺淺梨渦的姑娘,如今他們的孩子,已經能在街巷裡撒歡奔跑,口齒不清地喊著“糖葫蘆”。
也見過鎮上那位最年長的、總喜歡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說古的老人,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含笑離世,兒孫繞膝,哭聲雖悲,卻無怨憾。
生與死,在此地並非令人畏懼的輪回,而是一種自然的更迭,如同草木的枯榮,四季的流轉。
此地的山水氣運,更是與她曾遊曆過的任何一處人間都截然不同。
外界的王朝天下,山水龍脈與國祚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氣運之中總夾雜著揮之不去的鐵血、權謀與怨憎。
而天王山的氣運,卻是獨立的,純粹的,它源於這片山川本身,又與鎮中百姓的喜怒哀樂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壁壘,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在外。
鎮中偶有煉氣士穿行於街巷,或為采買,或為訪友,他們與凡俗之人相安無事,彼此間涇渭分明,卻又和諧共存。
修士們不會以術法驚擾凡人,凡人們也對這些身懷異術的“仙長”報以敬畏與習慣。這
構成了一幅外界幾乎絕跡的太平光景。
白芷尤愛野狐河的清淨,為此,在入住天王山的第三年,她專門去了一趟山腳祠堂,請那位溫潤如玉的儒衫柳相,在河的上遊,她那座庭院不遠處,以神通搭建了一座小小的釣魚台。
柳相也未推辭,隻是含笑應下。
那一日,白芷親眼所見,儒衫男子立於河畔,僅是屈指一彈,一縷青色靈光落入水中,河床下的泥沙與岩石便如有了生命般自行湧動、聚合,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一座由整塊青岩構成、古樸自然的釣魚台便從水中升起,與周遭景致完美地融為一體,仿佛它本就該在那裡,已曆經千百年風雨。
釣魚台並非她獨占,鎮上百姓人人可用。
白芷也樂得如此,她時常會隱匿真容,以術法遮掩那份超凡脫俗的仙姿,換上一身尋常人家的粗布長裙,將青絲隨意地用一根木簪綰住,化作一個眉目清秀、略顯青澀的鄰家女子模樣,混在那些得了閒的釣友之中,聽他們吹噓著自己年輕時一夜釣起百斤大魚的風光,或是抱怨著自家婆娘的嘮叨和米價的上漲。
這日,日頭正好,微風不燥。
儒衫柳相自祠堂中閒逛而出,不知不覺便踱步到了野狐河畔。
還未走近,便遠遠瞧見那座青石釣魚台上,幾個頭發花白、皮膚黝黑的老釣友,正圍著一個瞧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吹胡子瞪眼,言辭激烈地數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