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剛剛坐定,那雙緊閉了三十多年的眼眸,便緩緩睜開。
那是一雙渾濁、蒼老的眼,可在最深處,卻藏著一片看透了世事變遷的澄澈與悲憫。
“阿彌陀佛,山君好興致。”
老僧的聲音沙啞乾澀。
柳相雙手隨意地杵在大腿上,神情平靜,倒映著灰蒙蒙的天,說出的話卻有些陰陽怪氣。
“佛門中人向來擅長解惑,大師又是梵刹峰的十八羅漢之一,想來學問應該沒到慘不忍睹的底部。”
老僧對這番言語怪氣渾不在意,那張布滿褶皺的臉,甚至擠出一抹極淡的笑意,再次佛唱一聲。
“柳山君隻管問。”
“若是老僧答不上來,也隻是老僧佛法造詣不夠,與佛法無關。”
“好。”
柳相也不客套,目光直視著老僧渾濁的雙眼,直截了當地問出了那個困擾自身三十年的問題。
“世人修行,所求為何?”
“又該如何,才能走到那最高處?”
老僧聞言,並未立刻回答,隻是深深地看了柳相一眼。
那眼神有些奇怪,不再是看一個平起平坐的山君,反倒像是在看一個剛剛開蒙的孩童,在問天為何是藍的,草為何是綠的。
許久,老僧才緩緩開口。
“世人修行,所求無非長生,所圖不過逍遙。”
“至於如何登頂,無外乎三字而已。”
“哪三字?”柳相追問,身子不自覺地前傾了幾分。
“心,術,道。”
老僧的聲音不疾不徐,在這條寂寥的官道上流淌,似乎能洗滌人心。
“心為舟,是修士承載自身一切的根本。”
“心若堅固,可渡無邊苦海;心有罅隙,在風平浪靜中亦會傾覆。”
“山君夢中所演的那個名為林凡的少年,其心銳利,卻失之堅韌,是一柄隻知進不知退的劍,一朝受挫,便會寸寸崩裂,不足為奇。”
柳相的瞳孔驟然一縮。
大夢千秋之事,柳相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更不用說夢中人的姓名。
這老僧,竟能一語道破?
老僧視若無睹,繼續說道:“術為槳,是修士前行之法門。”
“有好舟無好槳,終究是原地打轉,難離岸邊。”
“術法、神通、丹藥、法寶,皆在此列。”
“山君夢中的顧慎之與溫淵,於術之一道,可謂已臻化境,一個懂得藏拙避險,將保命之術修到了極致;另一個更是懂得趨利避害,將算計與權謀用得出神入化。”
“可惜,他們的船,卻始終離不了岸。”
“為何?”柳相下意識地問道。
“因為不知何為道。”
老僧說到此處,微微一頓,眸光變得悠遠,望向了遠處連綿起伏的天王山脈。
“道為海。”
“舟再好,槳再利,若不識水性,不明風向,不知潮起潮落,終將迷失於茫茫大海,或觸礁沉沒,或被暗流卷入深淵。”
“道,是這方天地的根本至理,是萬物運轉的脈絡。”
“修士修行,都說是逆天而行,實則更是順天而為。”
“逆的是自身凡俗命格,順的是天地大道之勢。”
“不知為何而修,不明所修為何,即便心與術都到了極致,也終究是無根之萍,水中之月。”
老僧說完,收回目光,奇怪地看著柳相,那眼神裡的疑惑真實不虛。
“這些,本是天下所有煉氣士自開山境起便該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