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千裡之外。
夕陽的餘暉正將天際最後一片雲霞染成溫熱的橘紅,沉甸甸地壓向西方的山脊。
官道之上,一支綿延近半裡的商隊正緩緩而行,沉重的車輪滾滾,碾過乾燥的黃土,揚起一陣細密的煙塵,在愈發昏沉的暮色中久久不散,染上了落日的顏色,像是流動的、昏黃的霧。
馬匹的響鼻,車軸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還有夥計們有氣無力的吆喝,交織成一曲獨屬於旅途的疲憊歌謠。
兩位青年穿著打扮都很樸素,一個青衫背劍,一個白衣搖扇,混在商隊雇傭的雜役之中。
背劍的青年肩頭上還停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烏鴉,雙目緊閉,羽毛黯淡,仿佛在長途跋涉中耗儘了所有精神,已然睡熟。
這支打著“恒通商號”旗號的隊伍,此行運送的是一批供給州府大戶的珍貴雲錦和稀罕藥材,價值不菲。
因此,商號東主不惜重金,從方圓百裡聲名最盛的威遠鏢局請來了三十多位好手護送。總鏢頭錢振山是個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銳利如鷹的老江湖,一雙眸子在眼眶裡微微轉動,便透著一股飽經風霜的精明。
自打這兩人半途入夥,錢振山大部分的注意力,便若有若無地落在這兩個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輕人身上。
對此,手持一柄白玉折扇的趙家樹既是無奈,又是好笑。
微風拂動鬢角發絲,年輕人以心聲傳入同伴耳中,帶著幾分揶揄:“我說荊大劍仙,你老人家神通廣大,身上又不是沒有芥子須彌之物?非得將一柄貨真價實的仙兵這麼大剌剌地背在身後,是生怕沿途的山賊草寇不知道此物貴重,還是學那些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兒,好顯擺自己的與眾不同?”
背負古劍的荊黎並未回頭,目光依舊望著遠方被暮色籠罩、連綿起伏的山脈輪廓,那裡是天王山的方向。
聞言隻是聳了聳肩,語氣平淡地回應道:“反正都這模樣幾個百年了,習慣了。劍不離身,心才能安。”
趙家樹“唰”地一聲合上折扇,在掌心輕輕敲打,笑意更濃:“你心是安了,可你看看咱們那位錢總鏢頭的眼神。這位老江湖怕是早將咱們當成混進商隊裡踩點的山賊細作了,正盤算著是先禮後兵,還是直接尋個夜深人靜的由頭,套上麻袋,將咱倆大卸八塊,再丟到荒山野嶺裡喂野狗,來個乾脆利落。”
荊黎終於斜了趙家樹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鄙夷:“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非要心血來潮,美其名曰‘錦衣夜行’,說什麼要重溫人間煙火,在凡俗百態中印證道心。就憑你我的腳力,此刻怕是早就回到山中了,至於在此處陪你玩什麼話本演繹裡杜撰的扮豬吃虎戲碼?”
本來在荊黎肩頭閉目養神的黑紋金雕,聞言緩緩睜開了眼,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絲人性化的疲憊。
沒辦法,先前在東垣禁地深處,為了對抗那尊自萬古墳塚中蘇醒的古魔,黑紋金雕受傷極重,一身澎湃妖力幾乎被抽乾,連大道根本都有些動搖。白衣柳相的神通雖說玄妙,卻沒有如意神通在身,對此等涉及大道本源的傷勢,也無法做到立竿見影的醫治。要想儘快恢複,唯有登頂臧符峰......
可一想到那位長居峰頂的黑裳柳相本體,看自己時那毫不掩飾的嘲諷與輕蔑眼神,黑紋金雕心底就生出一萬個不樂意。
那眼神仿佛在說,沒用的廢物,出去一趟就弄得半死不活。
想著想著,這頭活了八百年的妖王難免心中感慨,若是仁厚的陸老爺還在就好了……
聽到兩個年輕人的爭論,黑紋金雕撇過頭,用它那雙洞察精微的金色眸子,掃了一眼不遠處正與副手低聲交談、臉色不善的總鏢頭。
一個連修行三境門檻兒都未曾夠著的江湖武人,竟敢用審視的眼神,來回打量三位貨真價實、足以在天下開宗立派的天門境存在,這份運道,也算是獨一份了。
聽到荊黎的抱怨,黑紋金雕“嘎嘎”怪笑兩聲,一道尖銳而戲謔的念頭,如同一根細針,精準地同時刺入兩人心湖之中:“小荊子你這就不懂了,咱們小樹子,這不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東方家那個小丫頭的糾纏,尋了個清淨,自然要在凡間找些樂子做消遣嘛。哪像某個榆木疙瘩,眼看著到手的便宜媳婦兒,如今看來是半點也不便宜了,以後還得先認認真真打上一架才成。哎,都怪我這當長輩的,沒教好,這板上釘釘的夫妻,到頭來竟還得兵戎相見一場,嘖嘖嘖……”
趙家樹對於“小樹子”這個稱呼早已習以為常,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並未覺得有什麼。
倒是荊黎,一張素來沒什麼表情的臉龐依舊平靜,藏在袖中的手指卻已不留痕跡地微微一動。
腰間懸掛的橫秋葫蘆裡,一縷被溫養了百年的精純劍氣,無聲無息地被催動。那縷劍氣細如牛毛,凝練至極,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響叮當之勢,撕開虛空,精準無誤地往黑紋金雕的大腿根紮了一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一縷劍氣若是放在中三境修士身上,便是貨真價實的全力一擊,足以開碑裂石,斷江分流。
但對於黑紋金雕這等肉身強橫無比的妖王而言,連它本能激發的護體妖氣都沒能破開分毫。然而,破防是破不了,但是真他娘的疼!
黑紋金雕壓根沒想到這個一向沉悶的荊黎會突然來這麼一下,隻覺大腿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仿佛被燒紅的鐵釺狠狠烙了一下。
黑紋金雕頓時發出一連串“嘎嘎”的憤怒怪叫,猛地振翅而起,化作一道黑影盤旋在荊黎頭頂,怒不可遏,收攏的利爪對著荊黎的腦袋就是一通狂風暴雨般的拳打腳踢,帶起陣陣風聲。
趙家樹幸災樂禍地側過身子,憋著笑意,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沒有半點要上前勸阻的念頭。
商隊眾人與鏢師們紛紛被這邊的動靜兒所吸引,瞧見那個沉默寡言的青衫青年,正被自家養的那隻醜陋烏鴉追著腦袋猛啄,一個個都覺得有些好笑。多日相處下來,大夥也習慣了這一人一禽時不時的日常打鬨,倒也沒覺得多麼意外。
隻有總鏢頭錢振山,看著那隻烏鴉撲騰的凶狠勁兒,眉頭先是微皺,隨即卻緩緩舒展開來。
銳利的眸子裡,長久以來的疑慮,反倒因此消解了七八分。
真正的山賊細作,心思深沉,絕不會如此張揚。更養不出這麼一隻有靈性、又敢在主人頭上動土的扁毛畜生。
這兩人,或許隻是有些不通世故的怪人罷了。
喜歡大妖柳相請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