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入主天王山的第四個百年,榮昌城已非昔日邊陲小鎮。
青石鋪就的長街寬闊得能容納四駕馬車並行,兩側店鋪鱗次櫛比,雕梁畫棟間,各色招牌高懸,爭奇鬥豔。南來北往的客商操著各地方言,從閩南的軟糯到關外的粗獷,將這座城池的繁華喧囂推至頂峰。
馬車轆轆,人流如織,叫賣聲、說笑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彙成一片生生不息的凡塵市井圖。
正街口位置最好的一間鋪麵,占地三進,門楣上懸著“趙氏綢緞”的黑漆金字招牌。
店麵寬敞明亮,紅木貨架上,一匹匹錦繡如雲霞般堆疊,煙雨色到塞北的潑墨青,無不流光溢彩,觸手生溫。
店中夥計個個訓練有素,笑容可掬,穿梭於客人之間,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算盤珠響。
鋪子裡間,掌櫃趙邳正含笑拱手,送一位大腹便便的客商出門。這位趙家之主看上去約莫四旬,麵容儒雅,續著三縷清須,眉宇間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書卷氣,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一身錦袍寶藍暗紋,雖不張揚卻材質上乘,袖口與領口皆以細銀線勾勒祥雲圖案,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儘顯世家風範。
“陳掌櫃慢走,這一批貢緞可還合意?下次再來榮昌,務必讓在下做東,略儘地主之誼。城東新開的‘望江樓’,那裡的菜肴著實不錯。”
趙邳的話語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讓人聽著十分熨帖。
那陳掌櫃是個圓臉笑彌勒,滿麵油光,此刻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趙老板客氣,客氣了!您這批貨,那真是頂尖的!京裡幾位貴人都等著呢,這次回去定然能賺個盆滿缽滿。望江樓?哈哈,早就聽聞了,隻是這幾日行程趕,下次,下次定要嘗嘗趙老板的待客之道!”
一邊說著,肥厚的手掌一邊緊緊握著趙邳的手,搖晃了幾下才依依不舍地鬆開。
“能為陳掌櫃效勞,趙某不勝榮幸。”
趙邳依舊保持著謙遜的笑容,目送陳掌櫃的馬車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街角。
目送客商遠去後,趙邳臉上的笑意才淡去幾分,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用絲綢手帕將之前與陳掌櫃所握之手擦了又擦。
趙家之主轉身踱回鋪內,目光掃過一匹匹色澤鮮亮的貢綢,指尖輕輕拂過那細膩的質感。
這價值千金的布匹,在他眼中卻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澤,不再是尋常商賈看到貨物時的那種欣喜與貪婪,反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落寞。
夜深,趙府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這裡聞不到半點銅臭味,隻有名貴香料與陳年書墨混合的雅致氣味,沉鬱而深遠。
牆上掛著前朝名家的山水潑墨畫,筆意酣暢,意境高遠。案上擺著價值連城的端硯,墨池中殘墨猶在,墨香清淡。
筆架上懸著一排狼毫,筆尖鋒利,似乎還留有主人揮毫時的凜然。
一切都布置得像個清貴文人的書齋,與白天那個精明市儈的布莊掌櫃判若兩人。
趙邳褪去白日裡那身商賈的錦袍,換上了一身寬鬆的素色長衫,衣袍寬大,襯得其身形愈發清瘦。趙家之主獨自坐在燈下,對著一盞冷茶出神。清冷的茶水,正如其此刻的心境。
二十多年前,他也是這般坐在燈下,苦讀聖賢書。彼時,年少意氣風發,以為憑著胸中丘壑,便能經天緯地,匡扶社稷。憑著天資,弱冠之年便中了舉,一時間風光無兩,鄉裡鄉親無不以他為榮,那些曾對他不屑一顧的同齡人,也爭相奉承。
可官場並非隻有才學,更講究盤根錯節的人情世故。
那些官場老油子,麵上說著奉承話,背地裡卻陽奉陰違,彼此間盤根錯節的利益鏈,將他這個“愣頭青”排除在外。趙邳這般沒有根基的讀書人,又不懂得俯身結交、委曲求全的道理,終究是在一場無聲的傾軋中被罷黜還鄉,那身心心念念的官袍,也就穿了不到兩年,便被一道諭令硬生生扒了下來。
回鄉之後,窮困潦倒,生計無著。昔日那些追捧奉承的嘴臉,轉眼間便變得冷漠疏離。昔日同窗,大多視若無睹。他那顆高傲的心,一度被踩在泥裡。最終,是那個他一向瞧不起的將門出身的伯母,趙家老太君,用變賣嫁妝的銀子,讓他放下了讀書人的清高,從一行一擔的布匹生意做起。
誰能想到,他在官場上處處碰壁,在商場上卻如魚得水。
趙邳發現,那些看似複雜的人情世故,在銀錢麵前,都變得異常簡單。
二十年光陰轉瞬即逝,趙家已是榮昌城首富,富甲一方。
“嗬。”
趙邳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自嘲,帶著幾分荒誕與諷刺。端起茶杯,杯中映出的,是一張溫文爾雅,卻又無比陌生的臉。那張臉上掛著一個模糊不清的笑容,仿佛在嘲笑他,嘲笑那個曾經的清高書生,如今卻成了滿身銅臭的奸商。這麵容與心中的自我,何其割裂?
思緒被叩門聲打斷。
“老爺,縣尊大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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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管家周老頭的聲音帶著幾分恭敬。
趙邳神色一怔,唇邊的自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站起身親自去迎。
不多時,一個五短身材、留著兩撇鼠須的男子被請了進來。
此人穿著一套簇新的青色官袍,挺著略顯肥胖的肚子,正是榮昌縣令。
縣令臉上堆著笑,小眼睛裡精光閃爍,透著一股子市儈氣。
“明府深夜到訪,真是令寒舍蓬踄生輝。”
趙邳躬身拱手,語氣誠懇,恰到好處的恭維,既顯親近,又不失分寸。
“子謙兄莫要取笑我了。”
縣令擺擺手,聲音粗啞,帶著幾分官腔,又幾分市井氣。其自顧自坐下,接過下人奉上的茶,揮退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