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榮昌縣衙的後堂,萬籟俱寂。
燭火像個瞌睡的老人,時不時晃一下腦袋,將錢秉文的影子在牆壁上拉長,又縮短。
堂審時穿的那身繡著獬豸的官袍已經換下,此刻一身鬆垮的綢衫,卻仍舊箍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指尖觸到冰涼的瓷壁,是那隻景鎮官窯的酒杯。杯中的“燒刀子”烈酒,入喉如一團滾燙的火,順著食道一路燒到胃裡,卻澆不滅心頭那股子無名燥熱。
又一個哭著喊著被拖出去了。
那張臉,像被秋風吹皺的枯葉,在腦海裡一閃而過,隨即被辛辣的酒氣衝散了。沒什麼稀奇的。
在這榮昌城裡,這樣的眼睛見得多了,看得久了,人也就麻木了。
國法是根繩子,但總有人能花錢,把套在脖子上的活扣,變成腰間的華麗配飾。
這道理,不是坐上這張縣令的椅子才懂的。
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得很遠,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的天,好像比現在要藍一些,白鹿書院後山上的梨花,也比彆處的更白,開得漫山遍野,像一場不肯醒來的大雪。
記憶裡的趙邳,永遠是那副模樣。
一襲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身形挺拔如竹,站在一群同窗裡,便自然是中心。他眼神總是高傲的,仿佛世間萬物,都不配入他的眼。他談論的是經義文章,是家國天下,是聖人大道。字字句句,都帶著一股子不容置喙的清氣。
而自己呢?錢秉文自嘲地笑了笑,又滿上一杯酒。
自己是那個縮在角落,默不作聲的窮秀才。彆人在激揚文字時,在盤算的是下頓飯的著落;彆人在風花雪月時,在琢磨的是如何結交山長,好多得幾分賞識。
人這一輩子,有的人抬頭看天上的星,有的人低頭看腳下的路。看星星的人,容易摔跟頭。
還記得有一次,一場急雨毫無征兆地潑下來,眾人被困在講堂。
趙邳臨窗而立,望著窗外被雨打風吹的殘花,指點江山,說大丈夫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聲音清朗,意氣風發,仿佛他一開口,這風雨就能停歇。
而自己,正蹲在廊下,用一根細麻繩,小心翼翼地修補著漏雨的油紙傘。傘骨已經斷了兩根,傘麵也磨得薄了。
趙邳看見了,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瞧著,那目光裡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憐憫與輕蔑,仿佛在看一隻忙碌的螻蟻。“秉文兄,修傘這等俗務,何必親力親為?大丈夫當存高遠之誌。”
當時是怎麼回的?
好像是抬起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茶染黃的牙,說:“趙兄,誌向再高遠,淋濕了聖賢書,也是要生黴的。”
一句話,噎得那位天之驕子半晌無言,最後拂袖而去。
從那時起,兩人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人年輕時總覺得路有千萬條,可以隨便挑。走到半道才發現,你能踩實的,永遠隻有腳下這一條。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可誰能想到,這陽關道和獨木橋,竟在一個叫“榮昌”的地方,又交彙了。
他那身傲骨,在官場上被敲得粉碎,連功名都被剝奪,狼狽還鄉。
而自己這身懂得彎折的軟骨頭,卻在泥潭裡摸爬滾打,鑽營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世事如棋,誰能算得清呢?
書案上那方端硯,就是趙邳送的。石質細膩,溫潤如玉,嗬氣能成墨。第一次見到這方硯台時,是在趙邳的書房。那時他剛從商不久,身上還帶著幾分文人的清高,談起生意經時,眉宇間總有揮之不去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