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彆苑內有井,大有來頭,傳說是當年開鑿時觸及地脈仙泉,故而此間水質清冽甘甜,入口綿長,喝久了似乎真有強身養顏之效。
因此,整個趙府上上下下,從老太君的參茶到馬夫的解渴,飲用之水皆來自於此。
井口四周環繞著假山嶙峋,奇花異草,修葺得極為清麗,是一處府內難得的靜謐所在。
夜深了,白日裡蒸騰的暑氣終於被晚風吹散,揉碎在草葉間的蟲鳴裡,帶上了一絲難得的清爽涼意。
一道提著昏黃紙燈籠的蒼老身影,獨自來到這口“仙泉井”旁,在磨得光滑的青石長凳上緩緩坐下。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融進了夜色裡。
井旁的石凳被月光浸得冰涼,坐久了,一股寒氣便順著尾椎骨不緊不慢地往上爬,直鑽進骨頭縫裡。
也好,正好讓這顆煩躁了一天的心,跟著冷靜冷靜。
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聲音低不可聞,“周管事……嗬,好大的名頭。可這份體麵,是誰給的?是老太君。整整三十年了……還記得當年在馬廄裡,終日與馬糞草料為伍,若不是老太君一句話,哪有今日的周管事。這份知遇之恩,比天還大,比山還重。”
“隻是啊……這份恩情,太重了。”
這趙府,就像眼前這口井,看著清澈見底,
可誰又知道,那井底深處,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汙泥。
老周頭為趙家兢兢業業幾十年,親眼看著這座豪門闊院一點點建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秋葉凋零般落寞下去,老周頭心底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兒。
就擺在眼前的這些醃臢事,老周頭看得見。
想管?
拿什麼管?自己姓周,不姓趙。
這張嘴,能管得了府裡上百號下人的吃喝拉撒,能斥責偷懶耍滑的家丁,卻封不住主子們吃人的口。
燈籠裡的燭火輕輕一跳,爆出一朵細小的燈花。
光影晃動間,眼前仿佛看到了另一張臉。
那是江旻那小子的臉,清瘦,卻透著一股子跟他爺爺江老頭如出一轍的倔強。
一想到那爺孫倆,老周頭心頭那塊堅冰似乎融化了一角,泛起一絲難得的溫情。
“老江啊……十幾年了啊。”
那時候,自己還不是威風八麵的周管事,江老頭也還沒支起那個養活一家人的餛飩攤子。
兩個窮光棍,得了空就湊到野狐河邊,就著幾顆鹹花生,喝兩杯最劣質的燒刀子,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後來,進了趙府,靠著謹慎和忠心平步青雲。
江老頭則在人來人往的街角賣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兩人身份天差地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那份情分沒斷。
“老江總說我在府裡享福,是人上人。”
“好像很對,也好像不對。都說人在做天在看,老爺,少爺,老太君,這個趙家所做的事情,很令人失望啊~”
人活一世,就像在水裡漂著,有的人圖個乾淨,有的人就喜歡在泥裡滾。
自己偏偏卡在中間,兩頭不靠,既不夠乾淨,也沒臟到底。
能做的,也無非是在自己權責之內,從指縫裡偶爾漏出些微不足道的好處。
前街的張寡婦病重沒錢抓藥,便借著為府裡采買藥材的名義,多支了二兩銀子,讓一個信得過的小廝悄悄送去;被趙子期打斷胳膊的那個車夫,也暗中讓相熟的郎中去給免費正了骨,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藥膏。
“杯水車薪……往一片大火裡潑一口水,能頂什麼用?”
“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求自己晚上閉上眼,彆總做那些被人戳著脊梁骨的噩夢。”
一個提著燈籠巡夜的家丁走近,腳步放得很輕,聲音裡滿是恭敬。“周管家,這麼晚了還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