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敲過,又是一日。
陸水法會的正戲,總算開鑼。
九層高的佛塔,孤零零戳在山頂,像是一根接引天地的長香。
塔頂坐著個和尚,無悲無喜,身形在晨霧裡有些模糊。
袈裟的顏色洗得舊了,麵相也是最尋常不過的中年人模樣,是那種掉進榮昌城的人堆裡,水花都濺不起一點的普通人。
耀台僧人。
塔底下,人頭攢動,像是開了鍋的米粥。
一張張麵孔仰著,塔頂那道小小的身影,像是望著能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就連平日裡眼高於頂的趙子期,此刻仰著脖子,心頭那股子不知從何而起的戾氣,竟也悄悄收斂了三分。趙家公子不信鬼神,隻信自家老太君的家法和父親手裡的銀子,可不知為何,看著塔頂那個和尚,心裡頭就是生不出半分不敬。
僧人的視線從塔頂落下來,很慢,很輕,像是春風拂過水麵。
視線掃過一張張活生生的臉,最終,在那身穿錦衣、滿臉桀驁的少年身上,以及人群角落裡那個穿著粗布短衫、身形瘦弱的少年身上,各自多停留了一瞬。
那一瞬,短得幾乎不存在。
僧人心中,一句佛偈無聲流淌。
一株雙生,同根不同命。
......
陸水寺的山門口,人潮像是被堵住的河水,擁擠不堪。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隨著人流,一步步挪了進來。
短衫洗得發了白,褲腳還沾著些新鮮的泥點,麵容也尋常得很,瞧著就像個剛從田裡放下鋤頭,趕來湊熱鬨的莊稼漢。
自那日紅塵一劍,斬斷過往,荊黎便將那一身能攪動風雲的劍意,儘數收斂進了體內那座無形劍鞘。
學著做一個凡人。
日出便扛著鋤頭上山,日落便挑著柴火回家,耕種,打獵,日子過得簡單,也踏實。
那位柳先生的手段通玄,也不知用了何種法子,荊黎這副百年不變的容顏,在周圍鄉鄰眼中,竟是再尋常不過,從未有人覺得奇怪。
柳相閉關前的那些話,又一次在荊黎心底響起。
四百年渡口,萬事俱備。一切隻需按部就班,便不會出岔子。
荊黎自身唯一需要多留神幾分的,隻有那位深山之中結廬而居的白骨道主。
其餘人等,無論是神是魔,都隻不必理會。
荊黎的思緒有些飄忽,也不曉得趙家樹那個不省心的家夥,這些年閉關如何了。白骨道主為其傳道,也不知到頭來是好是壞。
“見過荊劍仙。”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幾分刻意壓低的諂媚。
荊黎回過神,一襲晃眼的白衣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
天魔洞明,正停在十步開外,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對著荊黎拱手作揖,身子也彎成了合適的弧度,禮數周全得挑不出一絲毛病。
真要論起活過的歲數,洞明不知能當荊黎多少輩的祖宗。可修行這回事,從來不看輩分,隻看誰的拳頭更硬,誰的劍更快。境界不夠,骨頭就不能太硬,。
荊黎隻是淡淡瞥了一眼過去,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滾遠點,礙眼。”
洞明臉上的笑意不僅沒散,反而更燦爛了些,甚至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得了什麼天大的誇獎。“得咧!”
話音未落,白衣一閃,這位新上任的“民心之主”,便泥鰍似的鑽進了擁擠的人潮裡,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對於柳先生敕封的這些新神隻,荊黎向來看不上眼,尤其是這個骨子裡透著一股子邪性的天魔。
“荊劍仙今日竟有這般雅興,來湊佛門的熱鬨,倒是稀奇。”
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榮昌城隍於邵的身形,由虛轉實。這位得了天王山正統敕封的老城隍,一身神光內斂,瞧著就像個鄰家愛說笑的老學究。
百年光景,也算與荊黎混了個臉熟。
於邵笑著捋了捋胡須,“這等盛景,若是少了酒,豈非憾事?不若你我尋個清淨角落,尋一壇此地最好的黃酒,浮一大白?”
荊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弧度。“酒就算了,於城隍公務繁忙,莫要因我耽擱了正事。”
於邵聞言,哈哈一笑,也不再多勸,身形便緩緩淡去,融入了那無處不在的香火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