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垂拱殿。血腥氣未散，空氣凝如鉛塊。
“陛下！”王黼聲音打破死寂，憂心忡忡，“梁山已成燎原之火！濟州一敗，十萬王師潰散，甲仗儘落賊手！更可慮者，細作急報，釋歸敗卒數千，不思報效，反拖家帶口投奔水泊！”他呈上文書，字字如針，“此乃王倫毒計！散播恐慌，動搖國本！借民口廣布‘替天行道’偽名！長此以往，賊焰滔天，何以製之？”
他目光掃過高俅、童貫鐵青的臉，話鋒陡轉：“賊勢方張，新納亡命，強攻徒耗國力，勝負難料，恐重蹈覆轍！不若另辟蹊徑——招安！”
“王相深謀！”李邦彥高聲附和，“與其勞師糜餉，空耗邊備，不如暫施羈縻！許其微職虛名，納入朝廷法度，名為招撫，實為分其黨羽，弱其筋骨！待入彀中，徐徐圖之，或分化或剪除，易如反掌！此乃釜底抽薪，不戰而屈人之兵！”張邦昌、梁師成等齊聲鼓噪：“招安乃上策！請陛下聖裁！”
“荒謬！無恥！”高俅勃然出班，須發戟張，直指王黼、李邦彥，“向屠戮王師、勾結叛逆、收容叛軍餘孽的巨寇低頭？！王煥、韓存保等忠良血跡未乾，法場狂笑猶在耳邊！爾等竟敢言‘招安’？！此乃資敵！自毀長城！昭示朝廷怯懦！”他雙目赤紅，“此仇不共戴天！唯雷霆之勢，犁庭掃穴，告慰忠魂，正我國威！賊寇新納敗卒，立足未穩，正是天賜良機！臣請立發西軍精銳，彙合京畿禁軍，火速進剿！”
“高太尉所言極是！”童貫撲跪在地，花白頭發淩亂，“老奴願親提大軍，踏平梁山！不能生擒王倫、林衝、楊誌獻於闕下，甘當軍令，萬死不辭！王相招安，養虎遺患！此獠凶頑，豈會真心受撫？羽翼豐時，必成滔天大禍！剿！必須快！趁其喘息未定，一擊必殺！”他重重叩首，金磚悶響，“陛下若猶豫，老奴跪死金殿！”
高俅隨之叩首，青筋暴起：“臣附議！願為先鋒！再敗，提頭來見！請陛下速斷發兵！”
“剿？談何容易！”李邦彥反唇相譏，“西軍北禦強虜，焉能輕動？京營精華儘失，新卒羸弱，爾等欲再送數萬將士入死地，成就王倫又一場大勝？國庫空虛，邊患如虎，置社稷何地？招安權宜之計，暫息刀兵，積蓄國力，待時機成熟，或剿或撫，方是老成謀國！”
“老成謀國？畏敵如虎，禍國殃民！”高俅怒極反笑。
“爾等好戰誤國，社稷蠹蟲！”李邦彥寸步不讓。
朝堂如沸鼎，招安派與主戰派唾沫橫飛，互斥誤國，幾欲廝打。
龍椅上，趙佶臉色在十二旒白玉珠後變幻。濟州十萬大軍灰飛煙滅的恐怖、韓存保法場狂笑、教坊隱約悲泣、李邦彥的“賊勢滔天”、高俅童貫的“踏平梁山”……無數畫麵聲音撕扯衝撞。招安？向折辱天威的賊寇低頭？屈辱不甘！征剿？濟州慘敗陰影如冰冷鐵索捆住四肢，巨大恐懼攫住心臟——再敗如何？國庫空虛，邊關告急奏報在案……眩暈襲來，掌心冷汗涔涔。
“夠了！！”趙佶猛拍禦案，嘶啞顫抖，濃重疲憊驚惶壓下所有爭吵。冕旒劇晃。他看王黼李邦彥，又看跪伏在地須發戟張的高俅童貫，兩邊皆如烙鐵，碰之鑽心。
打？怕再敗，怕邊關崩，怕掏空國庫。
撫？怕賊坐大，怕天下笑，怕入骨髓！
“剿…撫…”趙佶嘴唇哆嗦。眼神遊移，終艱難開口，軟弱無力，帶著逃避：“…皆非…萬全…濟州新敗…將士折損…禁軍…亟需整補…西軍…不可輕動…”似說服自己，又搪塞群臣，“梁山…暫據水泊…其勢雖漲…然天朝…豈可操切…”
他深吸氣，用儘全身力氣，飄忽吐出：
“傳旨…”
“一、招安之議…暫…緩！”
“二、征剿之議…亦…暫緩！”避開高俅童貫絕望憤怒目光。
“三、京畿禁軍，加緊整訓！汰弱留強！兵甲錢糧…樞密院、三司籌措…不得延誤！”旨意空洞。
“四、命河北、京東東西路各州府…嚴加戒備…深溝高壘！對水泊梁山…施行鐵壁合圍！斷絕糧道商路…通賊者…謀逆論處！”唯一能想，看似穩妥實則消極之策。
“五、著皇城司…嚴密偵伺梁山動向…賊首王倫、林衝、楊誌行蹤…時刻掌握…報朕！”
“……剿撫之策…待秋後…視賊勢消長…邊關情形…再行議決！”趙佶如被抽乾，頹然癱倒，無力揮手，“退…朝…”聲細若遊絲，劫後餘生般虛弱茫然。
聖旨如無力冷風，吹過死寂大殿。招安火苗滅，征剿雷霆隱。唯餘窒息僵持，龍椅上天子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與軟弱。
水泊深處，聚義廳。
王倫靜聽朱貴帶回消息：朝堂爭執，皇帝首鼠兩端，終下“暫緩招剿、鐵壁合圍”之旨。
嘴角勾起一絲冷冽弧度。目光投向校場——烈日灼灼，殺聲震天！新投士卒操演戰陣，刀槍碰撞如雷。濟州敗卒因“逆屬”汙名逼上絕路；目睹主帥滅門、主母幼子沒入教坊而目眥欲裂的楊溫、韓存保親兵；被花石綱、苛政、無道世道碾碎生路，視梁山為唯一光亮的流民…
短短數日，“替天行道”旗下逾萬眾。攜戰陣廝殺之能，更懷對汴京懦弱君王、朝堂吮血奸佞、冰冷宗祠刻骨滔天之恨。此恨於嚴酷操練中，正鍛成複仇利刃。
目光落廳角陰影。楊誌沉默磨刀，沙沙聲單調執著。臉上青記如沉鬱寒鐵，那日斷根噴濺之血，似已淬入刀鋒，凝成不滅印記。每一次摩擦，皆如將“天波楊府”金匾連同冰冷除名文書，共碾齏粉。
“鐵壁合圍？”王倫低語，聲輕若風，力含千鈞，“且看你這四麵漏風朽牆，能困住多少衝天怒火，攔住多少…向死而生歸心！”
“錚——！”
一聲飽含戾氣的清越龍吟驟起！楊誌手中刀寒光暴漲，撕裂廳內沉悶，直欲劈開窒息僵局與無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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