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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器威懾:新軍的戰術紀律(1 / 1)

衙前的暑氣在二十四支魯密銃同時抬起時凝滯如膠,青石板被曬得發燙,卻比不過百姓們此刻緊繃的神經。蟬鳴突然拔高,仿佛被這鋼鐵森林般的銃陣嚇得變了調。趙猛餘光掃過人群,虎娃躲在張大叔身後,補丁摞補丁的袖口下,露出半截用舅舅賣身契補的衣角——那契約上的"蘇記"印戳,正是蘇府強奪田產的鐵證,三個月前,虎娃的舅舅就是攥著這樣的契約,被蘇府莊頭打斷手指,扔進了江裡。

"放!"趙猛的暴喝驚飛簷角麻雀,聲浪撞在廊柱上激起回音。二十四支魯密銃的火繩幾乎同時迸濺火星,機括轉動的"哢嗒"聲整齊得如同更夫敲梆子。這種改良自《神器譜》"雁翎三疊陣"的"警天雷"齊射戰術,摒棄了傳統輪射的繁瑣,將二十四支銃口統一仰角四十度,彈丸挾著破風聲直射天際,在湛藍的天幕劃出二十四道白煙。

《神器譜》記載的"魯密銃長四尺五寸,重八斤,射程百步"在此刻化作震天動地的轟鳴。最先被震動的是衙前石獅,頭頂積灰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坑點;繼而波及到三裡外的江灣港,鹽船桅杆上的望風嘍囉一個趔趄,手中的銅鑼"當啷"墜入水中,激起的水花驚散了一群逆流而上的鰣魚。

硝煙如薄霧升騰,帶著硫磺與硝煙的氣息。趙猛趁機觀察百姓反應:抱著陶罐的老婦人本能地蜷縮身子,卻在看清銃身朱紅"稅衛"火漆印後,手指慢慢鬆開陶罐扣,露出裡麵裹著的地契邊角;虎娃不再顫抖,反而踮起腳尖望向冒煙的槍口,他曾聽舅舅說過"官軍的鐵銃能噴火",此刻正用袖口擦拭著眼睛,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此銃非尋常火器可比。"趙猛抽出腰間烏木火繩匣,匣蓋掀開時,樟腦混著硫磺的氣息撲麵而來,這是隻有軍器局工匠才知曉的秘方。他捏出一截暗紅棉線,在指尖繞成圓環:"諸君請看這火繩,按《神器譜》所載七蒸七曬之法製成。"

老學究推了推磨損的眼鏡,向前半步:"敢請教趙大人,這火繩究竟難在何處?"

趙猛朗聲道:"首在選材。必得鬆江府頭茬棉,取其長絨細韌者,與苧麻混紡成線,方耐得住熬煮。頭道工序名曰"煮磺"——"他指向火繩上若隱若現的晶點,"將棉線浸入煮沸的硫磺山泉,三時辰不停攪動,待油脂去儘,硫磺沁入每根纖維。此時線色轉深,如秋柿初紅。"

"次入桐油。"趙猛從腰側解下牛皮囊,倒出黏稠的深褐色液體,"新榨桐油加樟樹腦,文火熬成膏狀,棉線在其中浸泡七日七夜,每日辰時攪拌,酉時晾曬。桐油防水,樟腦防蟲,待線身裹滿油膏,便是"浸油"大成。"他用火折子點燃火繩,火星如紅蛇般勻速遊走,"梅雨季試過,埋入土中三日,挖出仍能一觸即燃,較賊寇用草繩浸尿的土法,何止強過十倍!"

人群中傳來抽氣聲,張大叔撓了撓頭:"趙大人,這槍管看著也與彆處不同?"

"好眼力!"趙猛拍了拍泛著冷光的八棱槍管,"此乃軍器局匠作司得意之作。取福建精鐵百斤,經十八道鍛打,去儘雜質,方得此八棱槍管。"他示意槍兵卸下槍管,露出內壁的螺旋膛線,"諸君看這膛線,每寸三旋,彈丸出膛如陀螺飛轉,較尋常直膛銃,射程遠兩成,準頭穩三成。去年橫江渡,俺用此銃二十步內打斷鹽梟船舵,逼得賊首跳江逃生。"

趙猛指向被押解的刺客,他們身上的棉甲已被汗水浸透,布料下隱約可見陳舊的刀疤:"賊寇總道棉甲能擋銃彈,卻不知魯密銃彈丸重三錢,初速如奔馬。"他抬手示意,一名槍兵搬來兩層竹甲,碼放在十步外的木架上。

"看好了!"趙猛扣動扳機,"龍頭軌"裝置發出清脆的機括聲,火繩火星精準落入藥室。彈丸呼嘯而出,兩層竹甲應聲洞穿,木屑紛飛中,後方木架留下碗口大的凹痕。百姓們發出驚呼,有孩童躲進母親懷裡,卻又忍不住探出腦袋。

張大叔突然想起什麼,大聲問道:"趙大人,這"龍頭軌"到底妙在何處?"

趙猛轉動銃尾的黃銅擊發裝置,陽光在齒輪間跳躍:"傳統火銃需一手持銃,一手點火繩,稍有晃動便失準頭。這"龍頭軌"卻將火繩固定於機括,扣動扳機即引燃,雙手可穩持銃身。"他單手持銃,原地旋轉三周,槍口始終對準石獅眼睛,"邊跑邊射亦不誤準頭,去年追剿私鹽隊,俺憑此銃在顛簸的船頭連開三槍,槍槍打斷賊寇弓弦。"

趙猛的槍托重重磕在石獅嘴上,驚飛半片殘破的"稅"字匾額。碎木片打著旋兒落下,他趁機扯開一名刺客的衣襟,五穗繞錢的刺繡在陽光下格外刺眼:"諸君看這賊紋,本是應天府官田佃戶標記,卻被蘇府篡改為私田符號。"

他指向槍兵手中的五瓣梅花盾,盾牌邊緣刻著細密的小字:"此盾按《神器譜》"五瓣梅花陣"打造,生牛皮蒙包鐵,可擋弩箭、抗火攻。"抽出腰間佩刀,正是三年前在遼東戰場繳獲的韃子彎刀,刀刃仍有缺口——那是與女真勇士血戰時留下的印記。

刀盾相擊,火星四濺。盾牌僅留淺白刀痕,刀刃卻崩掉三枚齒口。趙猛朗聲道:"蘇府的煙餅能迷眼,卻迷不了俺們的準頭;他們的短刀能殺人,卻殺不破軍器局的甲盾。這不是俺趙某人的本事,是皇上新政的底氣,是應天府尹衙門的決心!"

虎娃突然掙脫張大叔,舉著碎銀跑上前,袖口補丁下的賣身契邊角隨風飄動:"趙大人,這銀錠上的"蘇記"暗紋......"

趙猛蹲下身,槍管的溫熱透過粗布傳來,恍若母親哄孩子時的掌心溫度:"記住這鐵家夥的模樣,它比蘇府的算盤快,比他們的刀刃利。看見銃口的火繩沒?這是應天府尹親自過問,軍器局按《神器譜》逐寸校驗的。"他握住虎娃的小手,輕觸槍管上的防滑刻紋,"這些紋路不是花巧,是工匠們怕手滑誤事,一錘一錘鑿出來的菱形紋。"

當硝煙散儘,老鹽工王老漢佝僂著背走近,斷指的手在空氣中懸了又懸,終於輕輕觸碰槍管,仿佛在觸碰闊彆多年的老友:"趙大人,俺兒子去年被蘇府砍了手指,扔進江裡......"他渾濁的眼睛突然清亮,"有這鐵家夥在,俺繳的稅,總不會再變成他們的私鹽吧?"

趙猛將銃托杵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魯密銃的彈丸,護的是《大明會典》裡的法理——"他指向稅銀兌換處的木欄,那裡貼著新換的黃榜,"黃冊上的每個名字,都是皇上親批的良民;火繩的火光,照的是隱田下的冤魂——"轉向被押解的刺客,"他們搶田奪稅的賬,都記在新軍的賬冊裡,遲早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遠處江麵傳來三聲炮響,陳墨的伏兵船隊揚起"稅"字大旗,白帆上的朱砂印在陽光下清晰可見。趙猛指向船隊:"看見沒?二十四支銃,二十四艘船,都是應天府尹衙門的眼睛。從今日起,稅銀兌換處的門檻,便是你們的田界;銃口的火光,便是你們的界碑。蘇府敢在田契上蓋假印,俺們就在他們的私鹽船上蓋彈孔!"

虎娃突然舉起自製的木槍,仿照銃兵的姿勢端在胸前,不小心被青石板絆倒。趙猛笑著扶起孩子,發現他木槍上歪歪扭扭刻著"稅衛"二字。陽光穿過魯密銃的"龍頭軌"裝置,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幾何陰影,這不是什麼神秘符號,而是明代工匠用尺子和圓規反複測算的結晶,是新政落地的第一塊基石。

暮色初合時,衙前的燈籠亮起,映得"稅衛"火漆印通紅。趙猛撫摸著銃身上"保民為先"的銘文,想起軍器局老匠人的話:"俺們打了一輩子兵器,從前給官軍打刀,是為了殺人;如今給稅衛打銃,是為了救人。"此刻,二十四支魯密銃在衙前列成方陣,火繩雖已熄滅,但餘溫尚存——就像百姓心中剛燃起的希望,雖微小,卻堅定。

老學究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本《神器譜》,封麵已磨得發亮:"趙大人,此書中說"火器者,仁器也,非好戰也,以戰止戰",正是今日之謂啊!"

趙猛點頭,望向漸暗的天際。他知道,這場火器威懾不過是開端。蘇府的隱田仍在蠶食百姓的土地,頂名戶的賣身契還在鹽船上漂流,但至少,當二十四支魯密銃的火光同時亮起,當百姓們看見火繩燃燒的紅與"稅衛"火漆的紅交相輝映,他們終於相信:這一次,朝廷的新政不再是牆上的告示,而是握在手中的鋼鐵,是照破隱田的火光,是讓斷指的血不再白流的希望。

當第一顆星子爬上簷角,虎娃抱著木槍在張大叔懷裡睡去,嘴角還掛著笑。趙猛知道,孩子夢見了什麼——夢見舅舅的斷指不再疼痛,夢見自家的田契上不再有"蘇記"的印戳,夢見魯密銃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塊被強占的田界,照亮了每一個頂名戶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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