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正月十五,元宵節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晃,映得官錦院門前的石獅子影子忽明忽暗。林宇盯著案頭摞成小山的狀紙,指尖劃過"銀洋比水薄""米鋪不收官錢"的字跡,硯台裡的墨汁早凍成了冰碴——自入秋以來,這樣的告帖每天能收三十多份,比往年同期多出五倍不止。
卯時三刻,牛市街的青石板上還結著薄霜,米商陳老五的糙米攤子前已圍滿了人。穿補丁夾襖的漢子攥著銀洋往竹筐裡探,卻被陳老五用竹筷敲開手:"拿開拿開!"他捏著那枚泛青的銀洋對著天光看,邊緣露出的鉛芯在晨光裡泛著青灰,"上個月收了這種洋,去府衙交稅被打了二十板子,說我拿鉛胎銀糊弄官爺!"
賣菜的王婆子挎著竹籃擠過來,籃底的蘿卜在霜氣裡泛著水光:"他陳叔,這是李府剛發的月錢......"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陳老五將銀洋往炭盆裡一丟,火苗"滋啦"竄起青煙:"真銀燒不化,這玩意兒一燒就冒鉛煙!"他用火鉗扒拉著炭灰,鍋底結著層青黑色的鉛渣,"上回我婆娘拿這銀去換布,布莊老板一眼就識破,說鉛粉都滲進布紋裡了!"
肉鋪案板"咚咚"響,孫屠戶正用戥子稱銀洋,銅盤裡的銀洋叮當亂響:"官定七錢二分的銀洋,到咱手裡隻剩五錢九分!"他揚起戥杆,秤砣在寒風中搖晃,"去年臘月殺了十頭豬,收的全是這種輕洋,算下來倒貼三鬥米——如今我隻認蜀錦,三尺錦換一斤肉,實打實的分量!"
街角燒餅攤前,老織工王伯仲抖著手裡的殘錦:"給塊燒餅吧,這是官錦院的邊角料。"攤主老周頭往手心哈著熱氣,從懷裡摸出枚真銀洋敲了敲,清越的響聲在牛市街回蕩,又拿起王伯仲遞來的劣幣輕磕,發出暗啞的鈍響:"真銀響如清泉,假洋悶如破磚,老百姓耳朵不瞎,分得清好壞!"
正午的驗銀坊飄著刺鼻的鉛腥味,掌作老匠師李老頭正用鐵鉗翻動坩堝裡的銀洋。青灰色的溶液"咕嘟咕嘟"冒泡,鉛砂在表麵結成蜂窩狀的渣子:"大人您瞧,七錢重的洋,熔出來不到三錢銀。"他用戥子稱了稱熔好的銀塊,秤杆微微向右傾斜,"官定成色九錢二分,這分明是鉛七銀三的劣幣。"
賬房先生抱著賬本進來,紙頁間夾著片枯黃的梧桐葉:"從崇禎四年到如今,鬆潘衛的餉銀記了八十三萬兩,"他指著"鉛七銀三"的密語,"私鑄者每百兩銀摻七十斤鉛,邊軍弟兄們拿這種銀換不來青稞,去年冬天凍死了三十多人。"林宇接過賬本,指尖劃過"經手人:王福"的名字,後院突然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響。
正在添炭的學徒小順子踉蹌著闖進來,衣襟上沾著新鮮的鉛粉,鞋底還帶著江邊的河沙:"大、大人恕罪......手滑摔了驗銀碗......"他躲避的眼神掃過林宇手中的賬本,腕間三道紅腫的鞭痕從袖口滑出。
趙猛一把扯開他的衣袖,露出半枚刻著"萬記"二字的竹牌:"這是李府私鑄坊的信物!"小順子撲通跪地,聲音帶著哭腔:"今早在巷口被堵住,他們說要燒了我家的織機......"林宇盯著他鞋底的河沙——與官錦院此前從嘉陵江打撈的私鑄模子上的沙粒一模一樣,心中暗凜:私鑄坊的眼線竟早已滲透到驗銀坊。
當趙猛帶人搜查驗銀坊的工具房時,樟木箱裡的私鑄模子不翼而飛,隻剩半塊燒剩的蠟模,焦黑的木屑間混著幾縷金線。李老頭扒開炭灰驚呼:"這是用官錦院的金線模子改鑄的!"牆角的算盤"嘩啦"落地,賬房先生捧著被撕成碎片的《銀洋流通簿》渾身發抖:"剛要登記鬆潘衛的經手人,忽然後窗有人影閃過......"
林宇撿起碎片,發現撕口處有新鮮的指痕:"不是怪風,是有人從屋內撕毀。"他望向牆上被撞開的後窗,窗台上的積雪留有半截鞋印,鞋跟處嵌著細小的鉛粉——與私鑄坊工匠鞋底的殘留物一致。
未及細查,三騎快馬撞開官錦院角門,鬆潘衛千戶手持鎏金令牌闖入,甲胄上的積雪還未融化:"奉總兵令,調取所有驗銀記錄!邊軍缺餉三月,再拖下去怕是要兵變!"令牌上的朱砂印泛著潮氣,顯然剛從印泥盒取出。
林宇望著千戶不自然的神情,注意到他腰間的玉牌正是李萬貫去年進獻給布政使的款式。他將熔好的銀塊拍在案上:"千戶大人請看,這就是貴衛發的餉銀。"銀塊表麵的鉛渣在火光下泛著青灰,"若不信,不妨帶幾塊回鬆潘,讓弟兄們用牙咬、用火試——"他忽然指向賬本,"隻是這賬冊上記著,貴衛主簿每月收受李府三百兩鉛銀,怕是比兵變更值得查。"
千戶的手在玉牌上頓住,額角滲出細汗:"大人說笑了,卑職隻是奉命行事......"話未說完,驗銀坊外突然傳來喧嘩,幾個挑著空擔的百姓湧進來:"大人!李府的人在砸米鋪,說我們用假銀鬨事!"
林宇看著百姓們衣上的雪粒和眼中的驚惶,深知這是李萬貫的調虎離山計。他按住趙猛即將按刀的手,轉而對千戶道:"既如此,勞煩千戶大人隨趙某去米鋪驗看銀洋成色——若再拖延,某隻好向刑部呈遞這份《私鑄餉銀證據錄》了。"
話音未落,驗銀坊的木門被風雪撞開,個頭戴鬥笠的中年漁民跨進來,蓑衣上的冰碴子直往下掉:"大人,今早撒網撈著個鐵盒子,沉甸甸的像是官家物件。"他從懷裡掏出用油布裹了三層的鐵盒,布角還沾著河泥,"在黃桷渡的淺灘撈的,鐵盒壓在青石板底下,周圍漂著幾片私鑄坊的殘破模子。"
戌時的織工巷飄起細雪,老織工張叔的棚戶裡漏著豆大的燈光。林宇掀開草簾,就聽見破布摩擦傷口的"嘶啦"聲——老人正用蜀錦殘片裹著斷指,暗紅色的血滲出來,在青色的布麵上洇成小團。
"臘月廿三,他們帶著蓋著官印的帖子來收錦。"張叔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舉起斷指時,指根處的白骨隱約可見,"我看那銀洋泛青,放在嘴裡一咬,硬邦邦的硌牙,就說了句"怕是鉛胎",王管家就抽出了裁錦刀......"他指著牆角的瓦罐,裡麵堆著二十幾枚泛青的銀洋,每枚邊緣都有深深的牙印,"他們說這是官銀,可官銀哪能咬不動呢?"
趙猛突然指著窗外:"大人,有輛篷車往江邊去了!"月光下,車輪碾過雪地的"咯吱"聲格外清晰,車縫裡不時掉出些銀亮色的圓片。林宇撿起一枚,對著月光細看,幣麵模糊的紋路下隱約可見"萬記"二字暗刻——這正是李萬貫私莊的標記。
子時的官錦院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林宇對著燭光展開從鐵盒裡取出的賬冊,泛黃的紙頁上朱砂字跡雖有些洇開,卻仍清晰可辨:"崇禎四年三月,購鉛兩千斤,鑄洋三萬枚,用鬆潘衛舊模。"落款處蓋著"萬記銀坊"的火漆印,還有管家王福的簽名。
趙猛抹了把臉上的水痕:"老周說鐵盒沉在淺灘的蘆葦叢裡,周圍有打鬥痕跡,看樣子是私鑄坊的人想毀證卻被江水衝走。"他翻開另一本賬冊,裡麵夾著張皺巴巴的收條,"去年冬月,李府用鉛洋從羌人手裡換戰馬,每匹隻算五兩銀,轉頭以十兩銀賣給蒙古商隊。"
林宇的指尖劃過"送成都府錦緞一千匹"的條目,發現每筆交易都記著具體日期和經手人:"私鑄的鉛洋分三路流通,充軍餉、換糧食、購戰馬,層層盤剝。"他指著頁尾的備注欄,"連鑄幣工匠的工錢都用鉛洋支付,三個月下來,半數工匠咳血而死。"
趙猛忽然指著某頁上的官印:"鬆潘衛的關防蓋得這麼清楚,難怪私鑄洋能混進軍餉。"他的聲音裡帶著怒氣,"這些賬冊若早現世,邊軍弟兄們也不至於拿命換青稞。"
燭火在風雪中搖曳,賬冊上的字跡在光影裡忽明忽暗。林宇望著窗外被積雪覆蓋的官錦院,想起白日裡老織工張叔的斷指,想起米商陳老五炭盆裡的鉛渣——這些浸著河水的賬冊,終於讓李萬貫的私鑄網絡從百姓的血淚控訴,變成了擺在案頭的鐵證。
"明日先查封萬記銀坊在重慶衛的鋪麵,"林宇合上賬冊,火漆印在桌麵上硌出一道淺痕,"帶上驗銀坊的匠師和賬冊裡的經手人名單,重點查鬆潘衛的餉銀流向——"他的語氣冷得像窗外的積雪,"記住,隻認戥子稱、炭火驗,莫被官印唬住。"
雪越下越大,官錦院的飛簷上積了厚厚的雪,像給這人間換了副清白模樣。可林宇知道,百姓們心裡的賬算得明明白白:真銀在哪裡,假洋有多毒,蜀錦能不能換米——這些才是比律法更重的秤杆,量著世道的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