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巡撫衙門後院。
聽雨軒內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血腥、鬆炭、殘酒——似乎已滲入每一寸雕花木料與織錦帷幔,凝結成一種權力腐朽的預兆。琉璃宮燈的光暈依舊柔和,卻驅不散彌漫在軒中、深入骨髓的寒意。劉太醫撚著稀疏的胡須,眉頭緊鎖,剛為昏迷的陳茂施完最後一針。榻上的陳茂麵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唯有胸膛那點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尚未徹底歸於沉寂。
周師爺立在榻旁陰影裡,目光陰鷙地掃過軒內噤若寒蟬的仆役丫鬟,最終落在劉太醫身上。“如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
劉太醫收回搭在陳茂腕上的手指,沉重地搖搖頭:“急怒攻心,痰迷心竅,瘀阻血脈。症候凶險!幸而大人底子尚厚,下官已施針護住心脈,又以老參湯吊命……但何時能醒轉,實在難料。即便醒來,也需靜養數月,絕不能再受絲毫刺激,否則……神仙難救!”他後麵的話沒說,但眼神裡的憂慮已說明一切。
“知道了。”周師爺麵無表情地揮揮手,“有勞劉太醫。今日之事,大人隻是偶感風寒,憂心公務所致。出去該怎麼說,你明白?”
劉太醫心頭一凜,對上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連忙躬身:“下官明白!大人操勞過度,染了風寒,需靜養,忌打擾!下官這就去開方熬藥!”他不敢再多看榻上那生死不知的封疆大吏一眼,提起藥箱,腳步匆匆地退了出去,仿佛逃離虎穴。
門剛關上,周師爺臉上那點虛偽的鎮定瞬間崩解,隻剩下焦灼與狠戾。他猛地轉身,幾步走到窗邊,再次掀起厚重的窗簾一角。窗外,暴雨依舊傾盆,如同天河倒灌,衝刷著這座死氣沉沉的深宅大院。那狂暴的雨聲,敲打在他心頭,如同末日喪鐘。
時間!他需要時間!陳茂生死未卜,林宇那柄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疤臉劉”落在林宇手中,就是一顆隨時會引爆、足以將巡撫衙門炸得粉身碎骨的雷火毒蒺藜!陳茂挪用鹽茶稅銀的爛賬,與“黑水”往來的密函,那些經手過肮臟銀錢的胥吏……任何一點牽連,都足以成為催命符!
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瘋狂滋長。他猛地離開窗邊,走到書案前,一把抓起陳茂的私章,蘸滿朱砂,在一張空白公文箋上飛快地書寫。筆走龍蛇,字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府庫司吏王有德,貪墨庫銀,證據確鑿,著即鎖拿,嚴審追贓!其家產,先行查封!一應人等,不得走脫!”落款處,是陳茂的私章和一個“代”字。
“來人!”周師爺沉聲低喝。
一個心腹長隨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
周師爺將墨跡未乾的公文遞過去,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窟:“立刻送去按察使衙門,交給當值的李經曆!告訴他,這是撫台大人昏迷前親筆所書急令!王有德狡詐,務必即刻拿人!其家小,一並看管!敢有阻撓者,以同罪論處!”
長隨接過那張薄薄卻重逾千斤的紙,觸手冰涼,仿佛能凍傷皮肉。他不敢多看周師爺的臉色,低聲應了句“是”,迅速退了出去。
周師爺看著門關上,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桌案才穩住。這僅僅是開始。王有德是經手鹽茶稅銀的關鍵胥吏之一,必須滅口!還有存放密賬的庫房……他眼中凶光一閃,必須親自去!那些東西,絕不能落到林宇手裡!哪怕……付之一炬!
他整了整衣袍,努力壓下心頭的狂跳,恢複幾分師爺的體麵,大步走出聽雨軒。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渾然不覺,隻覺一股玉石俱焚的戾氣在胸中激蕩。
重慶府,新軍大營。
雨勢似乎小了些,由狂暴的鞭撻轉為連綿不絕的嗚咽。臨時救治點的慘淡並未消散,隻是從喧囂的死亡掙紮,沉澱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大部分覆蓋著白布的擔架已被抬走,隻留下泥地上深深的車轍印和衝洗不淨的暗紅。空氣中,濃烈的藥味與屍骸的腐氣頑固地盤踞著,混合著潮濕泥土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林宇依舊立在雨棚邊緣,像一尊被雨水反複衝刷的玄鐵雕像。披風濕透,緊貼著他挺拔的脊背。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條彙聚、滴落,砸在腳下渾濁的泥水裡,濺起微小而冰冷的水花。他深邃的目光越過沉默列隊、正在冒雨清理營區的士兵,投向更遠處一片新起的土丘——那是剛剛草草掩埋了中毒身亡將士的墳塋所在。沒有棺槨,沒有墓碑,隻有一壇烈酒澆下,一捧新土覆蓋。
“大人,”低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風塵仆仆的寒意。是梟一。他單膝跪在泥水中,蓑衣上雨水淋漓,臉上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和一絲肅殺之氣。“‘血鷂’屍首已按大人吩咐,在斷喉峽深處尋了隱秘處深埋,痕跡儘除,絕無後患。柳姑娘……”他頓了頓,聲音裡透出不易察覺的凝重,“傷勢極重!左肩胛骨裂,毒素雖被‘九轉還魂丹’強行壓製,但已侵入經脈,軍醫言……需頂尖高手以內力徐徐拔毒,輔以珍稀藥材,否則恐有性命之憂,或……終身難愈!”
林宇負在身後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在濕冷的空氣裡發出輕微的“哢”聲。他依舊望著那片新墳,聲音低沉如鐵:“人呢?”
“已由屬下等護送下山,交由商行最可靠的馬車與護衛,正秘密送往大營。大人放心,行蹤絕對隱秘!”梟一沉聲保證。
“嗯。”林宇隻應了一聲,那聲音沉得如同壓在鉛雲下的悶雷。他緩緩轉過身,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冰封的寒意幾乎要溢出來。“‘疤臉劉’呢?”
“趙將軍已命人押回,就拘在營後刑訊暗房,由老刑名親自‘伺候’著。”梟一回答,聲音裡帶著一絲殘酷的意味,“那廝嘴硬得很,骨頭也硬,老刑名剛上了點手段,還沒撬開。”
林宇的目光,終於從雨幕中收回,轉向軍營後方那片被重重守衛、即使在白晝也顯得格外陰森的區域。“帶路。”兩個字,不帶絲毫情緒,卻讓梟一心頭凜然。
營後暗房,深藏於一座堅固石屋之下。潮濕陰冷的氣息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汗液的酸餿,撲麵而來。牆壁上掛著各種叫不出名目的刑具,在唯一一盞昏暗油燈的映照下,反射著冰冷幽暗的光澤。
疤臉劉被剝去了上衣,赤膊著上身,精壯的肌肉上布滿了新舊傷痕。此刻,他被粗大的鐵鏈呈“大”字型懸吊在半空,腳尖勉強點著冰冷的地麵。左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正是被刀疤老刑名踩碎的那隻。汗水、血水和泥汙混合著,從他扭曲痛苦的臉上不斷淌下。他咬著牙,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嘶吼,眼神怨毒如蛇,死死瞪著坐在陰影裡一張條凳上的刀疤老刑名。
老刑名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沾水的粗布擦拭著一柄薄如柳葉、卻寒光四射的小刀。刀鋒劃過粗布的聲音,在死寂的暗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劉爺,骨頭夠硬啊。”老刑名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疤臉劉每一寸緊繃的肌肉,“五十兩銀子,就買你一條命,外加幾百條新軍弟兄的命,還有塗山工坊的爐子……這買賣,劃算嗎?陳茂老狗,給你家小許了什麼潑天富貴?讓你這麼死心塌地?”
疤臉劉猛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嘶聲道:“呸!狗官!老子……老子什麼都不知道!有種……給老子個痛快!”
“痛快?”老刑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在油燈下顯得格外瘮人,“落到老子手裡,想痛快?那是做夢!”他站起身,拿著那柄小刀,一步步踱到疤臉劉身前,冰冷的刀尖輕輕劃過他肋下一條尚未愈合的舊傷疤。“‘黑水’那幫雜碎,殺人放火是把好手,可論起讓人開口的本事……嘿嘿,給老子提鞋都不配!”
刀尖微微一用力,舊傷疤瞬間被挑開,一絲暗紅的血珠滲了出來。疤臉劉身體猛地一抽,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說吧,”老刑名的聲音如同毒蛇鑽進耳朵,“誰讓你來的?除了王老六,營裡還有誰是你的內應?工坊那邊動手的死士,藏哪兒了?陳茂老狗挪用鹽茶稅銀的賬本,藏在巡撫衙門哪個耗子洞裡?還有……‘黑水’的老巢,在哪個山旮旯?”他每問一句,刀尖就在疤臉劉身上不同的地方輕輕點一下,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和瀕臨崩潰的恐懼。
疤臉劉死死咬著牙關,牙床都滲出血來,眼神因劇痛和恐懼而瘋狂閃爍,卻依舊緊閉著嘴。
“看來,是嫌老子招待不周啊……”老刑名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手中的刀鋒微微揚起,對準了疤臉劉另一隻完好的手指。
就在這時,暗房沉重的鐵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股冰冷徹骨、仿佛帶著血腥氣的寒意瞬間湧入,壓過了暗房裡原本的汙濁。油燈的火焰猛地搖曳了一下,光線驟然昏暗。
老刑名悚然一驚,手中的刀頓在半空,猛地回頭。
陰影中,林宇挺拔的身影無聲地立在門口。玄色披風濕漉漉地垂著,邊緣還在往下滴著水珠。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越過驚愕的老刑名,徑直落在懸吊著的疤臉劉身上。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沒有任何憤怒或急躁,隻有一種審視獵物、掌控生死的絕對冷酷。
疤臉劉對上這雙眼睛的瞬間,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認得這雙眼睛!在陳茂書房懸掛的畫像上見過無數次!那是他此行要殺的目標,也是此刻掌握著他生死的閻羅!一股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消失了。
“大……大人!”老刑名反應過來,慌忙躬身行禮,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林宇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地上斑駁的血跡和刑具。他緩緩邁步,踏入這間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石屋。軍靴踩在潮濕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聲響。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疤臉劉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林宇走到離疤臉劉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他微微抬起手,梟一立刻無聲地遞上一把匕首。那匕首樣式普通,卻異常鋒利,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流動著一抹幽藍的寒芒。
林宇接過匕首,在手中隨意地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疤臉劉,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狠狠鑿進疤臉劉的耳膜:
“陳茂給你的銀子,買不了你的命。”
“你藏在城西‘悅來’客棧地字三號房裡的婆娘和八歲兒子,也買不了你的命。”
“你左肋下第三根肋骨後麵那顆‘黑水’的毒牙,更買不了你的命。”
疤臉劉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鐵鏈嘩啦作響!他眼中那點強撐的凶悍和怨毒,在林宇平靜道出他所有底牌和致命秘密的瞬間,徹底被無邊的恐懼碾碎!婆娘和兒子……那是他拚死也要保住的命根子!連陳茂都不知道他們藏在哪兒!還有那顆藏在皮下的、關鍵時刻能瞬間斃命的毒牙……他……他是怎麼知道的?!
“本帥耐心有限。”林宇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手中的匕首卻緩緩抬起,冰冷的刀尖,遙遙指向疤臉劉的眉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頭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黑水’的老巢,在何處?”
那平靜的語氣,比任何咆哮和酷刑都更令人絕望!疤臉劉的心理防線,在這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輕描淡寫的死亡威脅下,終於徹底崩塌!
“我……我說!我說!”他嘶啞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形,“‘黑水’的總舵……在……在川西……邛崍山脈深處……一個叫……叫‘鬼見愁’的絕穀!那裡……那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水囊破裂的悶響,突然從疤臉劉的嘴裡發出!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如同死魚般凸出!後麵的話被硬生生卡在喉嚨裡,變成一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一縷濃稠的、帶著詭異甜腥味的黑血,順著他扭曲的嘴角緩緩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滋”的輕響,冒起一絲若有若無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