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懸,衝刷著巴蜀險峻的山道。泥漿裹挾著碎石,在陡峭的路麵上肆意橫流,每一步踏下都如同陷入冰冷的沼澤,再奮力拔出,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五百精銳,卻如同一柄沉默的、在泥濘中艱難推進的玄色重劍,刺破重重雨幕,堅定不移地指向西南——成都府!
趙猛一馬當先,高大的身軀在蓑衣下繃緊如鐵。冰冷的雨水順著鬥笠邊緣淌下,在他臉上那道猙獰的舊疤上彙流,又滴落在早已濕透的戰袍前襟。玄色戰袍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濕冷的滯澀感。胯下戰馬噴著粗重的白氣,四蹄深陷泥濘,每一次奮力拔蹄都帶著全身肌肉的震顫。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望去。身後是沉默的行軍長龍。燧發槍兵們用油布仔細包裹著心愛的火銃,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抱著繈褓中的嬰孩,沉重的彈藥袋在腰間晃動。刀盾手們將盾牌頂在頭上,權作遮擋,沉重的腰刀在泥水中拖曳。三門裹著厚厚油布、由騾馬拖拽的虎蹲炮,車輪深深陷入泥坑,十數名炮手喊著低沉的號子,肩扛手推,奮力前行。士兵們臉上滿是泥水,嘴唇凍得發紫,眼神卻如同淬火的鋼釘,穿透雨幕,死死釘在遠方那座看不見的城池方向。沒有抱怨,沒有喧嘩,隻有粗重的喘息、騾馬的嘶鳴、車輪碾壓泥濘的**,以及鎧甲鐵片在顛簸中沉悶的撞擊聲,彙成一支在絕境中砥礪前行的鐵血戰歌。
“都給老子撐住!”趙猛的聲音如同滾雷,在風雨中炸開,壓過所有的雜音,“想想營裡那些被毒死的弟兄!想想工坊裡被炸斷胳膊的柱子!想想林大人此刻還在大營裡看著我們!這點雨,這點泥,算個屁!腳底下踩實了!目標,成都府三十裡驛!天亮之前,必須趕到!讓陳茂那老狗,睜開他的狗眼好好瞧瞧,他惹的是誰!”
“吼——!”回應他的,是五百人發自胸腔的、壓抑著無邊悲憤與殺意的嘶吼!聲浪短暫地壓過了風雨,在山穀間激起沉悶的回響。腳下的步伐,似乎也因這吼聲而憑空生出了幾分力氣。
天光熹微,暴雨終於收斂了狂暴的勢頭,轉為連綿的冷雨。成都府那巍峨的、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城牆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
三十裡驛,這座位於成都府東北方向、扼守官道要衝的驛站,此刻卻如同被投入冰窖。驛丞和幾個驛卒麵色慘白地縮在驛舍門廊下,驚恐地望著驛站外那片平坦的開闊地。
五百玄甲精銳,如同從地獄中踏出的魔神軍團,已然列陣完畢!經曆了暴雨泥濘的洗禮,他們身上蒸騰著水汽與肅殺之氣,更顯森然。
陣列最前方,是三百燧發槍兵。三排橫隊,如同三道沉默的鋼鐵堤壩。士兵們卸下了包裹火銃的油布,冰冷的槍管在朦朧的晨光中泛著幽藍的金屬光澤。刺刀已然套上,密集的槍刺叢林直指蒼穹,帶著一股洞穿一切的寒意。雨水順著士兵們冰冷緊繃的臉頰滑落,他們的眼神卻比雨水更冷,透過準星,死死鎖定著遠處成都府那模糊的城樓輪廓。
槍兵之後,是兩百刀盾手。厚重的盾牌重重頓在潮濕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瞬間築起一道堅固的矮牆。長刀出鞘半尺,雪亮的刃口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懾人的寒芒。他們如同沉默的山嶽,拱衛著前方的槍陣,也守護著陣列的心臟。
陣列的核心,三門虎蹲炮已被安置在預設的、略高於平地的土坡之上。炮口沉重的防雨油布被猛地掀開!黝黑粗壯的炮管在細雨中暴露出來,如同三頭蟄伏的凶獸張開了猙獰巨口!炮口所指,正是成都府那高聳的東城門樓!炮手們動作迅捷如電,清理炮膛、裝填藥包、壓實彈丸(雖是空包威懾彈,動作卻一絲不苟)、校準角度……冰冷的金屬部件在濕冷的空氣中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哢噠”聲,如同死神在調整它的鐮刀。
趙猛勒馬立於陣列最前方,玄色披風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摘下鬥笠,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和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緩緩抽出腰間佩刀,刀鋒在微明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弧線,刀尖穩穩地指向遠方成都府城那在雨霧中愈發清晰的輪廓!
“炮口——!”趙猛炸雷般的吼聲撕裂了清晨的寂靜,“給我對準成都府東門城樓!”
“得令!”炮隊官嘶聲回應,手中令旗猛地劈下!
“裝填完畢!”
“角度校準完畢!”
“目標鎖定——成都府東門城樓!”
炮手們短促有力的回報聲此起彼伏。
三門虎蹲炮那黑洞洞的炮口,在雨水中微微調整著方向,最終穩穩地、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死死“咬”住了遠方城樓最高處那飄揚的、代表著四川巡撫權威的明黃旗幟!
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殺意,如同無形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三十裡驛,並跨越數裡空間,狠狠拍打在成都府那看似堅固的城牆之上!
成都府,東門城樓。
守備千總王振扶著冰涼的垛口,臉色比城牆上的青磚還要難看。他身上的甲胄被雨水打濕,緊貼著皮肉,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心頭寒意的萬分之一。
從黎明第一縷微光刺破雨幕,那支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三十裡驛的玄甲軍陣,就牢牢攫住了他所有的視線和心神。他親眼看著對方在泥濘中整隊,看著那森然的燧發槍刺叢林豎起,看著那厚重的盾牆頓地,更看到了那三門被掀開油布、炮口緩緩轉動、最終如同毒蛇般死死鎖定自己腳下這座城樓的黑洞洞的炮口!
“千……千總大人!”一個年輕的把總聲音發顫,指著遠方,“他……他們……炮……炮口對著我們!”
“老子沒瞎!”王振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卻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他死死盯著那三門虎蹲炮,那黝黑的炮管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要將他的魂魄都吸進去。他參加過剿匪,見過火炮的威力。虎蹲炮雖然射程有限,但如此近的距離……一旦開火,這城樓……自己……
“大人!要不要……要不要放箭?用床弩警告他們?”另一個軍官聲音發虛地提議。
“警告?!”王振像看白癡一樣瞪了他一眼,聲音嘶啞,“你想找死嗎?!看看那陣勢!看看那炮口!你敢射一箭,信不信下一刻炮彈就砸在你腦門上!那是林屠夫的人!是剛剛在重慶府殺得人頭滾滾的悍卒!是陳撫台……陳撫台都……”他猛地刹住話頭,不敢再說下去,隻覺得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城樓上的守軍早已騷動不安,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士兵們縮在垛口後麵,臉色慘白,握著長矛弓箭的手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有人偷偷探出頭,隻看了一眼那森然的炮口和遠方沉默如山的軍陣,便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大口喘著粗氣。
“快!快派人去巡撫衙門!八百裡加急!不!飛馬急報!”王振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抓住身邊一個親兵,指甲幾乎要掐進對方的肉裡,“就說林宇反了!派兵圍了三十裡驛!炮口都對著成都府城了!請撫台大人速速定奪!快啊!”
親兵連滾爬爬地衝下城樓。
王振再次撲到垛口邊,絕望地望著遠方那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斬落的利劍般的軍陣。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他隻覺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完了……這成都府的天……要塌了!
三十裡驛外。
冰冷的雨絲打在趙猛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胸中隻有一股熊熊燃燒的、混合著悲憤與快意的火焰在灼燒。他緩緩放下指向成都府的佩刀,刀尖斜指地麵,雨水順著血槽彙聚滴落。
“傳令!”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肅殺的軍陣,“燧發槍隊,警戒輪替!刀盾手,原地休整!炮隊——”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那三門沉默的凶獸,“給老子盯死了那城樓!炮膛保持乾燥!藥包隨時可擊發!老子要它時時刻刻都指著陳茂老狗的狗窩!”
“遵命!”炮隊官轟然應諾。
趙猛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嘶鳴。他端坐馬背,玄色披風在晨風中激揚,如同降臨人間的戰神。他死死盯著成都府城的方向,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殘酷意味的弧度,聲音如同寒鐵交擊,在冷雨中遠遠蕩開,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城牆,直接砸在巡撫衙門的屋頂上:
“陳茂老狗!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著!你趙爺爺來了!帶著弟兄們的血債來了!老子的炮口,就指著你的狗頭!老子就在這兒等著!等著看你這老狗,還能在成都府那烏龜殼裡,苟延殘喘到幾時!”
冰冷而充滿殺意的宣告,如同無形的巨石,狠狠砸向風雨飄搖的成都府城。懸頂之劍,已然落下!隻待那執劍之人,一聲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