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匣的蓋子被猛地掀開,濃烈的石灰混合著血腥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楊漣的臉上。那顆須發染灰、怒目圓睜的頭顱,那張沾滿血汙與石灰的猙獰青銅鷂鳥麵具,還有那幾本刺眼的賬冊——《川省鹽茶稅銀轉運細目》、《陳記錢莊密檔》——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
“噗!”楊漣隻覺得一股腥甜直衝喉頭,眼前發黑,身體劇烈一晃,若非及時扶住冰冷的門框,幾乎當場栽倒。周圍的皂隸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抖如篩糠,更有甚者彎腰乾嘔起來。
“林...宇!”楊漣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被淩遲般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這不是呈報,這是赤裸裸的鞭屍!是林宇用最血腥、最冷酷的方式,將溫體仁乃至整個朝廷的遮羞布撕得粉碎,再將這血淋淋的罪證摔在他楊漣的臉上!看啊!你們想查我?想困死我?想剿滅我?這就是你們倚重的爪牙!這就是你們默許的勾當!現在,我把這燙手的山芋塞給你,你接是不接?你如何向紫禁城裡的皇帝、向內閣裡那位老謀深算的溫閣老交代?!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徹底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死死盯著匣子裡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仿佛看到自己政治生涯的終點,正被這冰冷的石灰一點點掩埋。
“大人...大人!這東西...如何處置?”一個膽子稍大的幕僚強忍著惡心,顫聲問道。
楊漣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幾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幾乎失控的狂怒。再睜開眼時,那雙曾經銳利的眸子裡隻剩下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
“蓋上!”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用...用最厚的油布,三層!裹緊!不得走漏一絲氣味!不得讓任何人看到裡麵之物!”
“是...是!”幕僚連忙指揮皂隸手忙腳亂地執行。
“即刻備馬!調一隊最可靠的親兵護衛!”楊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本官要親自押送此物,八百裡加急,星夜進京!麵呈聖上!麵呈溫閣老!”
他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賭了。林宇這把淬火的刀,鋒芒之盛,遠超他的想象。這已不是川東一隅的叛亂,這是對整個朝廷權威的悍然挑戰!隻有將這顆血淋淋的頭顱和鐵證直接送到禦前,送到溫體仁麵前,才能讓朝廷真正看清林宇的“狼子野心”,才能調動起足以碾碎川東的力量!他楊漣,必須跳出這個林宇為他精心準備的泥潭!
馬蹄聲碎,車輪滾滾。一輛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在數十名精銳親兵的嚴密護衛下,如同逃離瘟疫般衝出成都府北門,卷起漫天煙塵,向著遙遠的京師方向瘋狂疾馳。楊漣坐在顛簸的車廂內,臉色鐵青,懷中緊緊抱著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油布包裹,仿佛抱著自己僅剩的政治生命。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但他眼中隻有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和林宇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眸。
紫禁城,文淵閣。
溫體仁枯瘦的手指捏著那份楊漣用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字字泣血(或者說字字控訴)的奏報,以及那份詳細描述了“鬼見愁”慘狀和鐵證內容的密件。閣內檀香嫋嫋,卻壓不住他心頭翻騰的戾氣。
“‘鷂影’...廢物!連個巢穴都守不住!”溫體仁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毒蛇吐信,眼中燃燒著被當眾打臉的暴怒,“還有陳茂那個蠢貨!留下如此多的把柄!死不足惜!”
他猛地將密報拍在案上,震得茶盞一跳。林宇這一手太狠、太毒!不僅摧毀了他在川西經營多年的重要爪牙,更將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直接捅到了明處!雖然賬冊密信裡暫時沒有直接指向他溫體仁的致命證據,但這層遮羞布被撕開,本身就是巨大的政治風險!楊漣那個蠢貨,竟然被嚇得直接帶著人頭跑回京城,更是將事情徹底鬨大!
“閣老息怒!”侍立一旁的心腹長隨嚇得大氣不敢出,“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林宇此獠的挑釁,還有...楊按察使送來的東西...”
“應對?挑釁?”溫體仁陰鷙的臉上擠出一絲扭曲的冷笑,“林宇以為殺了條狗,繳獲幾本賬冊,就能動搖老夫?就能讓朝廷投鼠忌器?天真!”
他站起身,瘦骨嶙峋的身軀在寬大的蟒袍下顯得有些空蕩,但散發出的陰冷氣場卻讓閣內的溫度驟降。他踱到窗邊,望著宮牆內鉛灰色的天空,眼神銳利如刀,仿佛穿透了層層宮闕,看到了川東那片桀驁的土地。
“林宇這把刀,確實淬得夠硬了。”溫體仁的聲音帶著一種棋逢對手的陰冷評估,“硬碰硬,損耗太大。得換種法子,讓他這把刀...自己崩出裂痕!”
一個更加陰險、更著眼全局的毒計,在他腦中迅速成型。
“傳令!”溫體仁猛地轉身,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
“第一,即刻以司禮監名義行文兵部!著令左良玉,暫緩入川!其所部,屯兵湖廣鄖陽府待命!沒有內閣與司禮監聯署鈞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入川境!”
“第二,以兵部名義,明發邸報!嘉獎四川都指揮使司‘協同’新軍剿滅‘黑水’悍匪之功!著令都司衙門,即刻選派得力乾員,持兵部文書,前往重慶府‘整飭軍務,清點繳獲,撫恤傷亡’!”
“第三,以戶部名義,行文四川布政使司!即刻從川西、川北未被林宇控製的府縣常平倉調撥‘賑濟糧’十萬石!打著‘撫慰川東受匪患驚擾百姓’的旗號,運往成都府!再由楊漣(若他還有用)或新任命的‘安撫使’負責發放!記住,發放地點,必須在成都府控製區!絕不允許一粒糧食進入重慶!”
“第四,動用我們在都察院的所有力量!發動清流言官!彈劾奏章要像雪片一樣飛進通政司!彈劾重點:林宇擅殺朝廷命官(陳茂雖罪,但程序上未定罪即被廢)、擁兵自重、截留稅賦、私設公堂、僭越禮製、結交苗蠻(苗疆硝石交易)!把他塑造成一個目無君父、勾結外族、禍亂地方的十惡不赦之徒!罪名要夠大,夠多!聲勢要夠響!”
“第五,”溫體仁眼中閃爍著最陰毒的光芒,“給駱養性傳密令!他派往重慶的緹騎,暫時不要動林宇本人!讓他們潛伏下來,動用一切手段,給我查!查蜀江商行所有違禁物資的來源渠道!查塗山工坊的秘密!查‘夜梟’的據點!查林宇身邊所有人的弱點!尤其是...那個葉夢珠!還有那個剛動過手術的女匪首!找到突破口!我要的不是現在抓人,是找到能一擊斃命、讓林宇眾叛親離的刀子!”“最後,”溫體仁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酷,“讓楊漣在宮門外候著!等本官麵聖之後,再‘教’他如何呈上那份‘大禮’!記住,那匣子裡的東西,是林宇殘殺朝廷命官(將鷂影包裝成受撫安插的線人)、意圖嫁禍構陷的鐵證!明白了嗎?!”
“是!閣老深謀遠慮!屬下明白!這就去辦!”心腹長隨被這一連串環環相扣的毒計驚得頭皮發麻,連忙躬身領命,匆匆退下。
溫體仁獨自站在空蕩的文淵閣內,枯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林宇,你淬火鍛骨,鋒芒畢露?老夫就用朝廷的大義名分、用民心的爭奪、用無孔不入的陰風暗箭,一點點侵蝕你的根基,磨鈍你的鋒刃!看看是你這把刀硬,還是這煌煌天威、千年積弊的磨刀石更硬!淬火之刃,終有崩折之時!
重慶府,塗山工坊後山,“清心苑”。
此地遠離工坊的喧囂和軍營的肅殺,竹林掩映,清泉潺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清香。一間向陽的靜室內,柳如煙靠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竹榻上,午後的陽光透過糊著素紗的雕花窗欞,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左肩至胸口的厚重繃帶已經拆去大半,隻餘關鍵部位固定著,露出了下麵已經開始愈合、呈現粉紅色的傷口,以及那截嵌合在皮肉與斷骨之間、泛著冰冷金屬啞光的“鍛骨”構件。
吳明遠小心翼翼地用特製的藥水清洗著傷口周圍,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他時不時拿起那個鑲嵌著西洋水晶片的銅製觀察器,仔細查看著“鍛骨”與筋絡接駁處的細微變化,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求知光芒。
“奇哉!妙哉!”吳明遠放下觀察器,忍不住再次讚歎,“排異微乎其微!筋絡續接之處,血脈竟已開始自行滋養環繞這‘鍛骨’!林大帥這‘顯微接駁’、‘無菌抗排’之道,實乃奪天地造化之功!老夫行醫數十載,今日方知何為井底之蛙!”他看向一旁負手而立的林宇,眼神充滿了敬畏。
林宇的目光卻落在柳如煙那隻依舊被特製支架固定在身側、毫無知覺的左手上。他走上前,聲音平靜:“感覺如何?沉木之感可有減輕?”
柳如煙嘗試著動了動右肩,牽扯到左肩傷口,黛眉微蹙,輕吸一口冷氣:“痛...但尚能忍耐。左肩...那鐵箍般的感覺似乎輕了些,但還是...毫無知覺。”她看著自己那隻蒼白無力、如同不屬於自己的左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黯淡和倔強。失去引以為傲的武藝,比傷痛更讓她難以接受。
“筋絡初續,神經(林宇用詞)傳導尚未恢複,知覺麻木是正常的保護。”林宇解釋道,他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吳先生之前的‘截脈金針’藥效也在持續。接下來,是康複的關鍵。”他示意旁邊一名女醫官捧過一個打開的錦盒。
錦盒內,並非金針草藥,而是幾件構造精巧奇特的金屬物件:有帶彈性鉸鏈和皮帶扣的護腕狀支架,有形如鳥爪、關節可活動的金屬手指套,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木質圓球和幾根粗細不同的木棍。
“此物名為‘複健器’,”林宇拿起那個護腕支架,動作熟稔地將其套在柳如煙完好的右手腕上,調整皮帶扣緊,“你需每日佩戴此物,按我所授之法,循序漸進地活動右肩、右肘、右腕。一來保持右臂力量與靈活,二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柳如煙的左肩,“...通過右臂的規律運動,間接牽引刺激左肩傷處氣血運行,促進愈合和感知恢複。”
他又拿起那個“鳥爪”般的金屬手指套,輕輕托起柳如煙毫無知覺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將冰冷的金屬套在她蒼白的手指上,用內側柔軟的皮革和細帶固定。“此物,用於被動活動你的左手手指關節。每日由醫官或你自己(用右手),按照特定順序和力度,活動這些金屬關節,帶動你的手指屈伸。”他一邊說,一邊用右手輕輕扳動金屬手指套的關節,柳如煙那幾根毫無生氣的手指,便如同提線木偶般,在金屬框架的帶動下,做出了極其輕微而僵硬的屈伸動作。
柳如煙看著自己那被冰冷金屬包裹、被動活動的手指,眼神複雜。這感覺無比怪異,仿佛她的手成了一個需要修理的器械。但看著林宇專注而篤定的眼神,感受著他指尖傳遞過來的沉穩力量,她心中那股因絕望而生的冰冷,似乎被這奇異的“複健器”撬開了一絲縫隙。
“至於這些木球和木棍,”林宇指了指錦盒,“待你傷口愈合更穩固,右臂力量恢複一些,便要開始練習。先用右手抓握、揉捏木球,鍛煉指力。待左手指被動活動有了基礎,再嘗試用這金屬指套輔助,進行極其輕微的抓握練習。路很長,但每一步,都算數。”
“我...明白。”柳如煙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砂礫般的質感。她看著自己那隻被金屬包裹的左手,又看看林宇,眼中那份倔強的火焰並未熄滅,隻是被引導向了新的方向。失去的,她要一點點奪回來!哪怕是用這種冰冷而怪異的方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梟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風塵仆仆,但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他先是對林宇和吳明遠行了一禮,目光快速掃過柳如煙和那些奇特的器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複平靜。
“大人,苗疆商隊傳回消息!”梟一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地傳入室內,“第一批‘火糞土’(硝土)一千斤,已由黑石寨苗王親自派人護送,走最險峻的‘猿愁澗’小道,成功繞過所有官卡,於昨夜秘密運抵後山秘窖!老苗王對後續的鹽鐵烈酒非常滿意,已答應下一批提供兩千斤!商隊管事回報,沿途雖遇幾波可疑的山民窺探,但被苗王派出的護衛及時驅散,貨物無損!”
林宇眼中精光一閃!苗疆硝石通道的打通,意義重大!這如同在朝廷鐵桶般的封鎖線上,硬生生鑿開了一個穩定的窟窿!火器的命脈,暫時保住了!
“做得好!告訴商隊和大掌櫃,加倍小心!後續交易,寧可慢,要求穩!苗王那邊,禮數要足,承諾的鹽鐵烈酒,優先保障!”林宇沉聲吩咐。
“是!”梟一應下,又補充道,“另外,成都方向,楊漣已於三日前攜...攜那鐵匣,星夜兼程北上進京。川北、川南的衛所軍,在收到兵部嘉獎令後,推進速度明顯放緩,似乎在等待新的指令。都司衙門派出的‘整飭軍務’官員,預計五日後抵達重慶府。”
嘉獎?整飭?林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溫體仁的反應,果然轉向了更陰柔也更致命的層麵。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淬火之刃,接下來要麵對的,是無形卻足以蝕鐵銷金的綿綿陰風!
他轉頭,目光再次落回柳如煙身上,落回那隻被金屬指套包裹的、象征著抗爭與希望的手上。
“聽見了?”林宇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山嶽般的沉穩,“硝石有了,刀就還能繼續淬火。外麵的風雨,自有高個子頂著。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用好這些‘複健器’,把你這隻‘爪子’,也給我淬煉出來!日後,自有它派上大用場的時候!”
柳如煙迎著林宇的目光,感受著左手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和右腕護具帶來的束縛與力量,蒼白的唇線抿成一道倔強的直線。她嘗試著,用儘全身力氣,去感受那金屬指套下,自己那毫無知覺的手指。雖然依舊是一片死寂的麻木,但一種名為“可能”的東西,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點燃。淬火,不止是刀鋒,亦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