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通往川渝的官道上,塵土蔽日。欽差儀仗在數百名錦衣緹騎和京營精銳的嚴密拱衛下,向著西南緩慢而沉重地移動。隊伍中央那輛懸掛“欽命安撫”鎏金牌匾的四駕馬車內,新任招撫使、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徐酃正襟危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份蓋有內閣大印的密諭。溫體仁那手圓融含蓄的館閣體,字字句句皆是“體恤忠勇”、“盼其歸化”的溫言軟語,可落在徐酃眼中,卻比刀鋒更冷。這哪裡是招撫?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索命繩套。
車簾微動,一張精悍如鷹隼的臉探了進來,正是隨行的錦衣衛千戶胡鎮,駱養性的心腹。“大人,”胡鎮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成都飛鴿,楊漣押‘貨’已抵京。溫閣老震怒,然已按計行事,‘鷂影’定為‘受撫線人’,林宇擅殺之罪坐實。閣老鈞令:招撫如計,務必誘其接旨入京!若抗命…即坐實反心!”
徐酃麵上波瀾不驚,隻微微頷首:“曉得了。傳令下去,儀仗務必彰顯天恩,讓川東百姓,親睹朝廷懷柔之德。”胡鎮眼中陰翳一閃,縮回頭去。
車廂內恢複沉悶。徐酃閉上眼,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林宇,那頭盤踞川東的猛虎,會甘願踏入這精心編織的溫柔陷阱嗎?他仿佛已嗅到,此行儘頭彌漫的血腥。
重慶府,新軍大營,議事堂。
空氣凝滯如鉛。巨大的沙盤上,象征衛所軍的藍色小旗如毒牙般釘在銅梁、江津外圍。案頭堆積的邸報抄件,字裡行間充斥著惡毒的墨汁。
“大人!都司‘整飭副使’已至遂寧!攜標兵五十,旗號‘奉旨點驗繳獲,撫恤傷亡’!三日後抵營!”營務參軍聲音緊繃。
“成都‘安撫使’廣貼告示!”情報參軍憤然道,“宣稱朝廷撥賑濟糧十萬石於成都放賑!流民貧苦皆可往領!告示隻字不提封鎖,不提林帥,反將解困之功儘歸朝廷!”
“豈有此理!”劉子墨將一份邸報抄件重重拍在案上,清俊麵容因怒意漲紅,“京中言官受**指使,彈章如蝗!汙林帥擅殺陳茂為‘謀逆’!截稅為‘割據’!交苗為‘通番’!倡新學為‘蠱惑國本’!製火器為‘天罰邪物’!顛倒黑白,喪心病狂!”
“哼!溫老狗技窮,隻剩潑糞!”趙猛獰笑,刀疤扭曲,“讓那狗屁副使來!老子請他點驗刀快不快!至於賑糧?有膽運到重慶城下放!老子帶百姓第一個領!看誰臊得慌!”
“不可!”陳墨扶了扶水晶鏡片,眼神冰寒,“此乃三管齊下之毒計!點驗是滲透分化,放賑是奪心樹敵,彈劾是汙名毀基!鈍刀割肉,陰毒更甚明槍!”
眾將目光聚焦主位。林宇玄衣如墨,神色沉靜,指尖劃過那汙言穢語的彈章,目光深不見底。
“溫體仁慌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鑿入人心,“‘鬼見愁’斷其爪牙,亂其方寸。強攻不成,便換這‘懷柔’軟刀。欲借朝廷**,民心之爭,流言蜚語,蝕我根基,鈍我鋒刃。”
他起身,踱至巨幅川渝地圖前,目光如冷電掃過北上官道。
“他要玩‘軟’的?好。”林宇唇角勾起冰冷笑意,“本帥奉陪!傳令!”
“劉子墨!”
“學生在!”
“‘新學月報’即刻加印特刊!頭版:‘鐵證如山!陳茂勾結‘黑水’劫掠稅銀、荼毒百姓血債錄!’全文刊載賬冊密信關鍵!配梟二所繪‘鬼見愁’囚牢圖!用白話!讓川東父老、天下人看清,誰是蠹蟲,誰是真凶!另辟專欄:《幾何原本》之‘公平丈量田畝法’!《格致新說》之‘沸水消毒防疫論’!新知必*生!真功自在人心!”
“學生領命!必以此刊為破謠之劍,燃新學之燈!”劉子墨眼中火焰灼灼。
“葉夢珠!”
“妾身在。”清冷女聲如珠落玉盤。
“商行全力運轉!調集所有餘糧!聯合城中大糧商、米行!於重慶府城及新軍控扼之重鎮,遍設‘林帥濟民糧鋪’!糧價——市價三成!敞開供應!虧空,蜀江一力承擔!另遣可靠人手,深入鄉裡,溢價一成收購山貨、藥材、土布!糧銀在手,民心自固!令成都‘賑濟’成笑柄!”
“妾身明白!以利聚心,釜底抽薪!即刻部署!”葉夢珠眸光流轉,心算如飛。
“趙猛!”
“末將在!”
“都司‘副使’至,營門洞開,儀仗‘周全’!他要‘點驗’?給他看!‘鷂影’的破爛兵器、散碎金銀,任他點!陣亡名冊、撫恤記錄,任他查!然新式火器、庫存火藥、核心賬冊、關鍵人證——片紙不許近身!他那五十標兵?‘熱情’迎入營房,‘派’兄弟‘貼身護衛’,活動範圍——營房之內!麵上禮數周全,內裡寸步難行!”
“嘿嘿!末將省得!定叫那廝吃好喝好,屁也聞不著!”趙猛咧嘴,凶光畢露。
“梟一!”
“屬下在!”
“‘夜梟’全員,最高戒備!盯死三處:一、成都‘安撫’爪牙動向;二、入川官道,尤重欽差儀仗;三、重慶城內所有茶樓酒肆、勾欄瓦舍!凡散布謠言、詆毀新軍、攻訐格致新學、鼓吹朝廷‘恩典’者,無論何人,揪出!查明主使!證據確鑿者,以‘妖言惑眾,亂地方安’之罪——當街枷號示眾!本帥要用枷鎖,讓那些收錢吠叫的舌頭,記住亂嚼的下場!”
“遵命!絕不容陰風蝕我川東!”梟一躬身,殺意凜然。
“通傳全軍將士、學堂學子、工坊匠人、商行夥計!”林宇環視眾人,聲如金鐵交鳴,“朝廷陰風,吹不折淬火之骨!**汙水,潑不滅心中明燈!封鎖已破!圍剿已扛!汙蔑?我等更要昂首挺胸,以行動,以實績,以川東父老的笑顏擁戴——狠狠回敬!讓天下人看清,這川東的天,究竟是誰在擎!”
低沉而熾熱的應諾聲在堂中激蕩。無形的戰爭機器轟然啟動,迎向那漫天陰風。
成都府城,“四方”茶館。
往日喧囂被一種詭異的低語取代。山羊胡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橫飛:“…列位!自古綱常大於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人呐,仗著幾杆邪器洋炮,立了點微功,就敢藐視朝廷!擅殺命官!截留國稅!勾結蠻苗!私設公堂!此等僭越謀逆之舉,京中禦史彈章如雪!縱一時得勢,終是…”
“先生謬矣!”清朗之聲如裂帛,打斷聒噪。新式學堂青衿學子李慕白霍然起身,手中《新學月報》特刊墨香猶存,麵龐因激憤而發亮。“先生空談綱常,可知陳茂所作所為?”他嘩啦抖開月報,指尖戳向賬目影印與“鬼見愁”囚牢速寫,“勾結‘黑水’,劫掠稅銀數十萬!擄掠商民,囚於魔窟敲骨吸髓!樁樁鐵證,字字血淚!此等國**蠹,不殺,天理何在?!難道頂著‘命官’帽子,便可逍遙法外?這便是先生的‘綱常’?!”
茶館死寂。茶客們盯著月報上刺目的數字與扭曲的囚徒,交頭接耳聲陡起,看向說書人的目光充滿懷疑。
山羊胡臉色青白:“此…此乃一麵之詞!或為構陷!縱有罪,亦當三法司…”
“構陷?”李慕白冷笑,翻至另一版,“此乃生還者血淚控訴!有名有姓,有籍可查!更有繳獲之巡撫關防空白文書為憑!亦是構陷?至於擅殺?若非林帥兵圍成都,逼得陳茂原形畢露,倉皇出逃終被爪牙滅口(注:官方說辭),此等鐵證早化飛灰!陳茂依舊逍遙,繼續魚肉百姓!這便是先生要的‘法統’?是縱容貪官,還是苛責除害者?!”
字字如刀,有理有據。說書人汗如雨下,張口結舌。
“說得好!”短褂漢子拍案而起,“俺邛崍走商,差點喂了‘黑水’!林帥除此大害,俺們百姓拍爛手掌!殺得好!”
“成都那點糧?路遠受氣!哪比得重慶城裡林帥糧鋪?三成米價!實打實的活命糧!”另一茶客高聲附和。
茶館輿論悄然轉向。鐵證與實利築起的堤壩,將陰風濁浪悄然擋回。
重慶府城,蜀江商行總號。
葉夢珠端坐紅木案後,纖指在紫檀算盤上翻飛,珠玉之聲清脆急促。賬冊堆積如山,清茶早已涼透。大掌櫃垂手恭立。
“…城東、南、西三處‘濟民糧鋪’,半日售糧三成。庫糧僅支七日。已急令屏山、苗疆商隊加速轉運。”大掌櫃語速飛快,“收購山貨土布之隊亦已派出,溢價一成,鄉民踴躍。”
葉夢珠指尖一頓,拿起清單:“糧鋪虧空,以商行利銀及…‘那批’繳金填平。收購溢價,用庫壓湖廣布、江西瓷對衝。賬目分毫厘清,尤涉‘那批’者,滴水不漏。”
“夫人放心!賬房皆可靠老人,縱是戶部堂官親至,也查不出紕漏!”大掌櫃斬釘截鐵。
葉夢珠微微頷首,眸光投向窗外。街角新設的“林帥濟民糧鋪”前,長隊如龍,百姓捧糧的笑臉在秋陽下格外溫暖。這畫麵,無聲,卻勝過萬言彈章。
陰風嗚咽,試圖蝕鐵銷金。然川東大地之上,淬火之誌凝為鋒刃,民心所向鑄為堅甲。無形之蝕,遇剛則止。淬火之刃,豈畏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