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被徐酃親手點燃的毒火,裹挾著最汙穢的粘液,開始在川東的市井巷道、鄉野阡陌間悄然蔓延。
“聽說了嗎?林帥在‘鬼見愁’挖出了金山銀山!可你看那‘濟民糧鋪’賣的糧,才三成價?糊弄鬼呢!大頭都落他自己腰包了!”
“可不!俺二舅姥爺家隔壁老王在商行幫工,親耳聽管庫的說,那糧都是低價從鄉裡強征上來的!轉手這麼一賣,名聲他得了,錢也賺了!”
“哎呦!那新式學堂更邪乎!俺家小子回來說,先生教什麼大地是圓的!還圍著太陽轉!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老祖宗傳了幾千年的天圓地方都敢推翻!聽說…還偷偷教娃娃們不敬祖宗,不忠君父呢!”
“最嚇人的是那個柳如煙!斷了的胳膊愣是給接上了!用的什麼妖法?聽說那‘鍛骨’黑黢黢的,吸血!新軍打仗那麼凶,怕不是林帥用了什麼邪術,讓妖物附了身…”
這些惡毒的私語,起初如同地溝裡泛起的泡沫,微弱而肮臟。但在某些有心人刻意的煽風點火下,尤其是在那些被新政斷了財路、被新學搶了生源、對新軍剿匪心懷怨恨的角落裡,開始發酵、膨脹、相互傳染。恐懼和猜疑如同無形的黴菌,在一些原本就搖擺不定、或是剛剛嘗到平價糧甜頭的普通百姓心中悄然滋生。
重慶府城,西市,“林帥濟民糧鋪”前。排隊的人群依舊很長,但氣氛卻不如前幾日那般純粹熱烈。一些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夾雜在購買糧食的嘈雜中。
“哎,張嬸,你聽說了嗎?這糧…”
“噓!小聲點!買糧就買糧,管那麼多乾嘛?三成價,實打實的!”
“話是這麼說…可心裡總有點不踏實…聽說…”
“哼!聽那些爛舌根的!林帥真要是貪了錢,用得著虧本賣糧給你我?有這閒工夫嚼舌根,不如想想去年糧價飛漲時餓死的娃!”
類似的爭論在隊伍中不時發生。信任與懷疑交織,像一層薄霧籠罩在“濟民”的招牌上。負責維持秩序的商行夥計和新軍士兵,警惕地掃視著人群,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凝重。
塗山工坊,核心賬房。
空氣凝重得如同結冰。厚重的鐵門緊閉,窗戶被厚厚的簾布遮擋,隻有幾盞琉璃燈散發著穩定的白光。葉夢珠端坐案前,平日裡總是清冷從容的臉龐此刻罩著一層寒霜。她麵前攤開著幾本厚厚的賬冊,纖長的手指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數字間飛速移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旁邊,商行大掌櫃和兩名最核心的老賬房垂手肅立,額頭滲著冷汗。
“這裡!”葉夢珠的指尖猛地頓在一行數字上,聲音冷得像冰淩碎裂,“隆慶三年,川西雅州茶稅銀入庫登記,三萬七千兩。同年十二月,蜀江商行雅州分號,向‘茂源記’錢莊拆借白銀兩萬五千兩,抵押物為庫中‘滯銷’蜀錦一千匹。賬目清晰,借貸合規。”
她手指下移,點在另一頁:“隆慶四年三月,‘茂源記’錢莊倒閉,蜀江雅州分號以抵押物抵債,核銷壞賬,損失兩萬五千兩。”她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大掌櫃,“這本無問題。但問題在於——同年四月,也就是‘茂源記’倒閉僅僅一月後,按察使衙門在雅州查抄‘茂源記’東家隱匿資產,清單上赫然列有:成色上等、未拆封之雅州官庫茶稅銀錠——兩萬五千兩!紋銀編號,與隆慶三年雅州入庫稅銀中‘損耗’報備缺失之編號,完全吻合!”
大掌櫃臉色瞬間煞白,汗如雨下:“夫…夫人!這…這不可能!雅州分號當時抵押的是蜀錦!是實打實的貨物!怎會是官銀?定是…定是衙門栽贓!或是賬目巧合…”
“巧合?”葉夢珠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拿起另一本關聯賬冊,“再看!隆慶四年五月,也就是查抄‘茂源記’得‘官銀’後一月,陳茂親信、雅州通判劉能之子劉琦,在成都‘寶豐樓’一擲千金,豪賭輸掉紋銀一萬兩!這筆錢,來源不明。但同日,蜀江成都總號賬上,有一筆來自‘匿名客戶’的存款,數額恰好一萬兩!存入銀錠的邊沿磨損印記,經比對,與雅州查抄那批‘官銀’中的部分,如出一轍!”
她將幾本賬冊“啪”地一聲合攏,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一條線,是茶稅銀入庫、報損、流入‘茂源記’、再被查抄‘發現’!另一條線,是蜀江抵押‘蜀錦’(實為掩護)、‘損失’兩萬五千兩、‘匿名存款’一萬兩洗白!最後,這筆錢流入了劉琦的賭桌!而劉琦,正是陳茂在雅州的白手套!”
葉夢珠站起身,周身散發出凜冽的寒意:“這不是巧合!這是一條精心設計、環環相扣的洗錢通道!利用蜀江商行的龐大資金流和信譽,將陳茂一夥貪墨的巨額稅銀,神不知鬼不覺地漂白!而蜀江雅州分號,在不知情下,成了他們洗錢的工具!或者說…是被安插的內鬼,刻意引導成了工具!這兩萬五千兩‘壞賬’,就是陳茂團夥塞進蜀江的毒瘤!是埋在商行,也是埋在林帥腳下的火藥桶!”
大掌櫃和賬房們麵無人色,渾身發抖。他們終於明白,為何夫人如此震怒!這已不是簡單的虧空或失誤,這是足以將整個蜀江商行、將林宇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政治陷阱!一旦被朝廷抓住,便是“勾結貪官,洗劫國帑”的鐵證!
“查!”葉夢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動用‘暗賬房’所有人手!給我徹查隆慶三年至今,雅州分號所有經手這筆‘抵押借貸’的管事、夥計!查他們與‘茂源記’、與劉能、劉琦的一切往來!查雅州分號那批所謂‘滯銷蜀錦’的真實去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內鬼和所有證據鏈,給我揪出來!在徐酃和朝廷的刀子落下之前,把這毒瘤剜掉!把火藥桶的引信,給我掐滅!”
“是!夫人!”大掌櫃眼中也爆出狠色,躬身領命。一場無聲卻凶險萬分的內部清洗,在蜀江商行最隱秘的角落,驟然展開。
塗山工坊後山,“清心苑”。
竹濤陣陣,清泉叮咚。靜室內,柳如煙盤膝坐於軟墊之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細密的汗珠不斷從額角滑落。她右臂套著護腕支架,正按照林宇所授的呼吸法門,緩慢而堅定地進行著抬臂練習。每一次抬升,左肩深處都傳來仿佛要將筋骨撕裂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穿刺。
吳明遠手持觀察器,緊張地注視著“鍛骨”與筋絡接駁處的細微變化,渾濁的老眼一眨不眨。林宇則站在一旁,目光沉靜如水,仿佛在觀察一件精密器械的調試過程。
十次…二十次…三十次…
柳如煙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身體因劇痛和脫力而微微顫抖,抬臂的速度越來越慢,幅度越來越小。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單衣。
“停…停下…”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繼續。”林宇的聲音毫無波瀾,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極限之後,方是突破。四十五次。”
柳如煙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帶著野獸般的凶狠和委屈,狠狠瞪向林宇。但林宇的目光平靜地迎上她,深邃而堅定,仿佛在說:你的極限,遠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