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的燭火被江風揉碎,洪承疇撚著苗疆密報的手指停在“山鬼滲透”四字上。案頭的青銅香爐積了半寸香灰,最後一縷龍涎香在他眼前蜷成蛇形——像極了龍桑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他指尖在紫檀案上叩出篤篤聲,目光掃過幕僚遞上的傷亡冊,冷笑道:“十七個哨兵換十斤硝石,龍桑這老東西算得真精。土司兵嘩變逃了三十七個,看來這些山蠻的骨頭比想象中軟。傳令下去,賞銀扣三成,再殺兩個為首的,看他們還敢不敢私通反賊。”
“督師,‘鬼見愁’西口寨牆已加固,增兵五百。”幕僚的聲音裹著潮氣,“可昨夜又有三支小隊從‘野猿澗’溜走,截獲的硝石不足十斤...”
洪承疇打斷他時,指節已捏得發白:“屏山呢?”
“礦洞...全炸了。”幕僚的聲音比案上的冰碴還冷,“林宇的人引火藥崩了主礦,洞口塌得連耗子都鑽不進去。工匠礦工散了,精鐵...沒了蹤跡。”
賀人龍的佩刀撞在案角,火星濺到洪承疇的蟒袍下擺:“這群反賊瘋了!自毀根基!”
“瘋?”洪承疇突然笑出聲,枯瘦的手指點在地圖上的屏山,“林宇這步棋夠狠。炸礦洞斷後路,是逼我速戰。可他忘了,我最擅長的就是磨。龍桑的硝石礦怕是也埋了炸藥,這群逆賊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給朝廷留一粒礦砂。”
他起身時,尚方劍的劍穗掃過案上的川東輿圖,在重慶府的位置劃出一道冷光:“傳諭屏山守將,就地革職押解京師!苗疆土司罰沒半年俸祿,再敢縱敵,抄沒全族!”
洪承疇走到觀景台,望著江心鐵鏈在激流中繃出的弧線,對身後的賀人龍道:“鎖江大陣才是關鍵。左良玉雖貪功,但守峽江還算得力。三十艘沙船,三重鐵鏈,就算林宇有通天本事,也飛不過瞿塘峽。”
“著左良玉增派五十艘巡江快船,”他突然轉身,蟒袍在風中抖落一片寒意,“沿岸漁村悉數遷空,十裡內敢有炊煙,以通敵論處!”
“督師,恐激起民變...”
“民變?”洪承疇冷笑一聲,指尖戳向江麵,“葉夢珠想用銅錢買民心?本督就讓長江變成死水,看她的黃金白銀能當飯吃?斷了林宇的硝石鐵料,他的火器就是廢鐵。等川東糧儘,不用我動手,饑民自會撕碎他。”
夜風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間尚方劍的鯊魚皮鞘。洪承疇望著南岸回灣的燈火,忽然對賀人龍道:“胡千總欠了洞庭幫三萬兩賭債,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讓他當塊試金石。”
“賀將軍,”他聲音裡裹著冰碴,“給胡千總送十壇女兒紅,告訴他...本督知道他最近手頭緊。”
賀人龍一愣,隨即躬身領命。洪承疇轉身回了行轅,案上的輿圖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用朱筆在重慶府三個字上圈了又圈,墨跡濃得像血,口中喃喃自語:“林宇,葉夢珠,你們的算盤再精,也算不過天意。這峽江的礁石,專啃硬骨頭。”
塗山訓練場的血腥味混著硫磺氣,林宇看著第七個被抬下去的雷火銃手,那壯漢的肩胛骨已碎成八塊。吳明遠正往他嘴裡塞紫河車粉,銀針拔出時,針尖沾著黑血。
“氣血瘀滯,經絡震斷。”吳明遠的聲音發顫,“再練下去,這些漢子的肩膀就廢了。”
林宇抓起一支雷火銃,銃管燙得能烙熟餅。靶牆後三十步的石碑炸得隻剩半截,碎石上還沾著未燃儘的火藥,他沉聲道:“夠了,這威力足以轟開困龍灘炮台。”
“抵架加緩衝層。”他突然開口,玄衣被風吹得貼在身上,“用浸油皮革裹藤編,再墊三層‘鍛骨’廢料壓製的軟甲。”
“大人,那樣會增加重量...”
“總比扛不動強!”林宇打斷他,目光掃過場中六個還能站立的銃手,他們正往肩上墊浸血的棉布,“吳先生說的‘筋網’得儘快試製,三日內必須看到樣品。”
傳令兵這時飛奔而至,單膝砸在地上:“梟二急訊!南岸回灣接應點已探明,三日後子時行動,請黑風營支援!”
林宇的指尖在銃管上劃過螺旋紋路:“告訴趙猛,帶五十精銳,配最新的短銃和震天雷。”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接應失敗,提頭來見。”
保寧府糧鋪前的銅錢串響得像急雨。漢子掂著錢袋,銅子兒撞出脆響,身後的長隊從鋪門排到街角。
“蜀江商行的濟民糧鋪,還能有假?”夥計扯開嗓子喊,鬥裡的糙米堆得冒尖,“不限量!管夠!”
人群炸開了鍋。三天前還囤積居奇的糧商,現在看著自家空蕩蕩的鋪子直跺腳——蜀江商行的糧價,比進貨價還低三成。
城防工地上,民夫們光著膀子推車,號子喊得震山響。監工的鞭子早收了,換成沉甸甸的錢袋。
“張三,搬磚一百五,三十文!”賬房數著銅錢,“李四,挖泥兩方,四十文!現結!”
李四接過錢串,往嘴裡塞了塊窩頭,又紮進泥水裡。他婆娘昨天剛從糧鋪買了十斤米,夠全家吃五天——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聽說洪督師要遷江邊漁村?”
“遷個屁!”有人啐了口,“林帥的糧船過不來,可林帥的錢能買到糧!”
蜀江商行“觀瀾軒”的算珠聲突然頓住。葉夢珠盯著左手的金屬指套,無名指關節微微一動,算珠向上跳了半分。酸麻感順著支架爬上來,清晰得像電流。
“成了...”她低聲自語,蒼白的臉上泛起淺紅。
大掌櫃跌撞著衝進來,眼鏡都歪了:“夫人!糧鋪的門檻被踏破了!工地上的民夫比驢還能扛!連洪承疇遷漁村的命令,都有人敢頂了!”
葉夢珠的指尖劃過算珠上的劃痕:“告訴林帥,洪承疇鎖得住長江,鎖不住人心。”
長江南岸回灣的子時,胡千總摩挲著腰間玉佩,袖中洪承疇的密令還帶著油墨香。蒙麵人三天前的話在耳邊回響:“洞庭幫的債主,現在正在重慶喝好茶。”
他望著江麵,心中盤算:三進宅院和千金懸賞,哪個更實在?隨即拔劍劈向鐵鏈樁子,劍鋒撞在鐵環上迸出火星。
“轟隆——!”
水下炸藥炸開時,胡千總看見箭尖穿透自己的胸膛。倒下的瞬間,他想起那十壇女兒紅——原來洪承疇早就知道了。
塗山庫房裡,林宇看著打開的油布包,硝石泛著灰白,精鐵條閃著烏光。趙猛帶著黑風營的人剛回來,身上沾著江泥和血。
“葉姑娘厲害!”陳墨推了推眼鏡,“雷火銃的產量能提三成!”
林宇拿起一支新改的雷火銃,抵架的緩衝層用“鍛骨”廢料編成,像層細密的筋網,他暗道:明日拂曉,該讓洪承疇聽聽驚雷了。
火把的光在銃管上流動,映出他眼底的寒芒。金流衝開的縫隙裡,鐵火正在燃燒,這場絞殺,才剛到最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