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府,市集邊緣陋巷。夜。
燈籠的光暈被寒風撕得七零八落,昏黃的光線下,泥地裡的穢物看得真切——爛菜葉上爬著白蛆,雞骨頭沾著暗紅的血絲,還有不知是誰嘔的酸水,凍成了半透明的冰殼,踩上去“哢嚓”作響。風卷著劣質燒酒的酸臭灌進喉嚨,混著牆根下民夫身上的汗餿味,像塊浸了糞水的破布,堵得人胸口發悶。草堆裡縮著幾個兵卒,破棉襖的棉絮結成硬塊,沾著黑泥與血痂,有人咳得背過氣去,咳出的痰在地上滾了兩滾,凍成暗紅的冰珠,看著像顆凝固的血滴。
“咳咳……這鬼天氣,是要凍掉卵子咧!”縮在草堆裡的老兵往懷裡縮了縮,破襖袖口露出的手腕凍得發紫,裂著血口子,“昨兒個西城樓子上,三個弟兄凍硬了,今早抬下來時,胳膊直挺挺的,像三根燒火棍——野狗聞著味,在牆根蹲了一整天,眼冒綠光!”
李二狗的腳趾早沒了知覺,鴛鴦戰襖的破洞灌著風,像有把鈍刀子在肋骨上刮。他往牆角挪了挪,背脊撞上結冰的牆,寒意順著骨頭縫往裡鑽。“凍死總比餓死強,”他聲音發飄,喉嚨乾得像要冒煙,“至少凍僵了不覺得餓——你聞見沒?東邊酒樓飄來的肉香,勾得人腸子都快癢斷了。”手裡三枚銅錢硌得掌心生疼,指腹摸到邊緣的毛刺,那是從賭檔泥地裡摳了半宿的成果,指甲縫裡的黑泥嵌得太深,怎麼摳都摳不掉。
“放屁!”斜對麵的瘸腿兵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唾沫在半空就凍成了冰粒,“老子寧願噎死在肉鍋裡,也不想被野狗拖去啃!”他晃了晃空蕩蕩的褲管,斷口處纏著的破布凍成了硬塊,“上個月我親眼見著,巷尾那窩野狗叼著隻人手跑,手指頭還彎著——那是張百戶的親兵,前兒還跟我搶過窩頭!”
胃裡空得發慌,像有隻手在裡麵使勁擰。前幾日啃剩的菜根早爛成了泥,現在連嚼牆皮的力氣都快沒了。不遠處,兩個乞丐正為半塊發黴的窩頭滾在泥裡,瘦弱的那個被摁在地上,臉埋進凍硬的糞堆裡,嘴裡還死死咬著那口餿食,含混不清地罵:“***……給我留口……哪怕是屎……”
“兄弟,新來的?”疤臉漢子湊過來時,一股屍臭味裹著冷風撲過來,李二狗猛地咳嗽起來——那味道太熟悉了,今早城門口拖走的三具流民屍體,就這味兒。漢子往他手裡塞了半塊雜糧餅,餅硬得能硌掉牙,卻帶著股麥香,勾得他舌根發苦。“墊墊吧,看你眼球都凹進去了,像個餓死鬼。”
李二狗捏著餅沒敢啃,警惕地眯起眼:“你……圖啥?”
“不圖啥,”疤臉漢子往火堆裡添了塊濕柴,濃煙嗆得人直落淚,“咱都是陰溝裡的蛆,誰還能比誰金貴?”他指了指草堆裡歪倒的老兵,那老兵胸口起伏越來越弱,嘴角掛著白沫,“那老哥昨兒還跟我討水喝,說他兒子在鄉下擺豆腐攤,等開春就來接他——你看他現在,出氣多進氣少,開春?他熬得過今冬嗎?”
吞咽聲在寂靜裡格外刺耳,乾硬的餅渣刮得食道生疼,像吞了把沙子。李二狗瞥了眼旁邊的水窪,映出的臉顴骨凸得像兩座墳包,眼窩陷成了黑洞,頭發上結著冰碴,看著比巷口那具吊死的野貓還嚇人。“你……為啥給我吃的?”他聲音發顫,不是怕冷,是怕這餅裡有毒——這世道,平白無故的好處,比砒霜還毒。
“當年我逃荒時,有個老婆婆給過我半塊餅,”疤臉漢子往遠處瞟了眼,城牆根下的黑影裡似乎有東西在動,他聲音壓得更低,“那老婆婆後來沒挺過去,死在雪地裡,我扒開雪找她時,她懷裡還揣著半塊凍硬的糠餅——給我的那半塊,是她最後的口糧。”他頓了頓,火星子在他眼裡跳了跳,“想不想換個活法?哪怕是死,也死得像個人樣。”
“換活法?”李二狗嗤笑一聲,笑聲像破鑼在敲,“咱這號人,命比草賤,除了扛槍賣命,還能有啥活法?”他摸了摸腰間生鏽的刀,刀鞘上的鐵鏽沾了手,“上個月百戶說,誰要是敢逃,抓住了就扒皮抽筋,掛在城門上凍成臘肉——王二狗就是這麼沒的,他才十六,還是個娃。”
“那也比在這兒爛成泥強。”疤臉漢子往他身邊湊了湊,膝蓋撞到李二狗的腿,冰得人一哆嗦,“上遊林帥那邊,正招人。”
“林帥?”李二狗皺眉,眉頭凍得太硬,動一下都覺得疼,“就是那個……能把人炸成碎肉的?”
“正是。”疤臉漢子點頭,下巴上的胡茬結著冰,“我表親在那邊當差,說那邊一天給三十文,管兩頓乾的,摻著豆子的那種——不是摻沙子的!”
李二狗手裡的餅“啪嗒”掉在地上,餅在凍硬的泥地上彈了兩下,沒碎。他猛地抬頭,眼睛瞪得溜圓,眼白上布滿血絲,像要裂開:“你說啥?三十文?頓頓有糧?不是摻了觀音土的那種?”
“騙你是野狗養的!”疤臉漢子撿起餅,拍了拍上麵的泥,泥塊掉下來,露出裡麵的麩皮,“那邊缺見過陣仗的,像咱這樣會使刀槍的,過去至少是個小旗官。”他往李二狗耳邊湊了湊,熱氣噴在耳廓上,瞬間結成了冰,“聽說啊,運氣好的,還能摸一摸那‘驚雷’神器——就是能把人炸上天的那種,摸一下,也算沒白活。”
當李二狗問出“怎麼去”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像寒風裡的破旗,每個字都打著顫。
疤臉漢子往巷口指了指,巷口的黑影裡,幾盞燈籠搖搖晃晃,像鬼火。“後半夜有批運煤的車出城,車夫是自己人,你混在煤堆裡——記住,彆出聲,煤渣子進了嘴也得咽下去。到了‘黑風口’,自會有人接應。”他頓了頓,聲音沉得像塊冰,“不過你得想清楚,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官府畫了你的像,抓住了,淩遲處死。”
李二狗攥緊了手裡的銅錢,銅錢被體溫焐熱了些,卻暖不了凍僵的手指。“回不來……”他重複了一句,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鑼在敲,“回不來才好!總比爛在這泥裡,被野狗啃得隻剩骨頭強!”
巷尾的狗突然狂吠起來,叫聲裡裹著撕咬聲。李二狗抬頭望去,昏光裡,幾條野狗正拖著草堆裡的老兵往暗處走,老兵的破襖被扯得嘩啦響,一條腿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血痕很快就凍成了暗紅的冰線。李二狗望著黑漆漆的巷子深處,突然覺得,就算那邊的“驚雷”能把人炸成灰,也比在這爛泥裡凍成塊、被野狗啃成渣,強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