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下遊,靠近湖廣交界水域。夜。無月,星稀。
江麵像被墨汁浸透的破布,黏稠地鋪在黑暗裡。兩岸山巒的輪廓猙獰如獸,沉默地蹲伏著,將這片水域裹進更深的壓抑。風貼著水麵滑過,卷著水腥氣撲在人臉上,黏得像未乾的血痂。江水流淌的“嘩啦”聲被無限放大,時而低沉如巨獸磨牙,時而尖銳如冤魂泣訴,壓得人胸腔發悶,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梟二立在“川江級”快船船頭,深灰色水靠的接縫處滲出的水汽在夜風裡凝成細霜,卻凍不住他眼底的寒光。船身狹長如柳葉,貼著南岸崖壁的陰影滑行,櫓片入水時被棉布裹住的木柄隻發出“噗”的輕響,帶起的浪花細得像霧,剛泛起就被夜色吞沒。蜀江商行的老水手們弓著背,肌肉在粗布短褂下繃緊如鐵,每一次搖櫓都精準得像鐘擺,連船尾的渦流都控製得恰到好處。
“頭兒,前麵就是黑石磯。”“泥鰍”像條真正的泥鰍,貼著船板滑到梟二腳邊,聲音壓得比水流還低,帶著水汽的濕冷往人骨頭縫裡鑽,“金鱗的人剛遞來消息,洪承疇一倒,這一片成了水匪的天下。‘翻江龍’是頭最惡的狼,老巢就在磯後的回水灣。白天放著三艘哨船在江麵晃悠,晚上全縮回灣裡,喝得爛醉賭錢,連望鬥上的哨兵都抱著酒壇打盹——防備鬆得像篩子。”
梟二極輕地“嗯”了一聲,目光穿透眼前的濃黑,鎖定江心那堆突兀的礁石群。黑石磯確實像條蟄伏的黑龍,礁石表麵濕漉漉的,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石縫裡積著的腐屍碎骨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快船靈巧地繞進黑石磯的陰影,船底擦過礁石邊緣的苔蘚,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像蛇爬過枯葉。
回水灣豁然展開在眼前。幾艘破舊的大木船擠在灣裡,船幫上的裂縫糊著爛布,在水波裡搖晃得像將傾的醉漢。最顯眼的是東邊那艘最大的船,桅杆上掛著麵畫著歪扭蛟龍的黑旗,旗角被炮火燒出的破洞在風裡抽搐。艙裡的喧囂隔著夜色潑濺出來——劃拳聲震得船板發顫,女人的尖叫夾著粗野的哄笑,劣質燒酒的酸臭混著餿飯味、汗臭味,在灣裡釀出一團令人窒息的濁氣,像塊發了黴的肥肉扔在死水潭裡。
“三條大船,兩條小劃子。東邊那艘‘黑龍旗’就是‘翻江龍’的座船,船板比彆的厚三寸,據說鑲著鐵皮。”“泥鰍”的手指飛快地點數,指甲縫裡的黑泥在黑暗中發亮,“船頭倆哨兵靠著纜樁打盹,懷裡還揣著酒葫蘆;望鬥上那個醉鬼正往嘴裡灌酒,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脖子;船尾倆蠢貨剛解開褲帶,正對著江水撒尿,尿線在黑暗裡劃出白痕——都他媽是活靶子。”
梟二的右手突然抬起,食指中指並攏指向船頭,再橫劃至船尾,最後握拳——三個手勢快如閃電,在星光下隻留下殘影。“夜梟”隊員們像聽到指令的機括,瞬間分成三組:第一組兩人貓腰抄起強弩,箭鏃塗著的黑漆在黑暗中泛著啞光;第二組三人抽出短刀,刀鞘在腰側輕輕一磕,卸掉鞘尾的銅環以防碰撞出聲;第三組四人抓住船舷的麻繩,指腹扣住繩結的力道分毫不差。
快船悄無聲息地靠上“黑龍旗”船尾,船身相碰的瞬間,三名隊員已如壁虎般攀上船幫。望鬥上的醉鬼剛舉著酒壇灌了一大口,弩箭“嗤”地穿透酒壇,帶著酒液紮進他咽喉,喉管破裂的“嗬嗬”聲被酒液堵住,身體從望鬥上栽落,“噗通”一聲砸進江裡,濺起的水花剛冒頭就被暗流卷走。
船頭那兩個哨兵還在打盹,其中一個的酒葫蘆滾落在地,沒等響聲傳開,兩把短刀已同時抹過他們的脖頸。溫熱的血噴在冰冷的船板上,冒著白氣蜿蜒流淌,哨兵的身體軟倒時,被隊員們順勢扶住,輕得像拖兩捆舊棉絮。
船尾那兩個撒尿的水匪聽到落水聲,醉醺醺地回頭張望,眼裡的迷茫還沒褪去,就被從陰影裡撲出的“夜梟”隊員捂住嘴,短刀從肋下斜刺而入,刀刃攪動的悶響被江水吞沒。其中一個水匪臨死前蹬翻了旁邊的木桶,空桶滾在船板上發出“咚咚”聲,在這死寂的夜裡格外刺耳。
“清艙!”梟二的聲音像冰碴子砸在鐵板上,他第一個踏上“黑龍旗”的甲板,腳下的血漬讓木柴發出“吱呀”的**。他抬手推開主艙門,門軸上早被隊員抹了油脂,隻發出“嘶”的輕響——昏黃油燈的光猛地潑出來,照亮艙裡不堪的景象:十幾個水匪光著膀子,有的摟著搶來的民女灌酒,有的趴在賭桌上用銅錢堆成小山,還有個滿臉橫肉的家夥正用匕首挑著塊肥肉,油汁滴在袒露的胸口上。
“誰?!”離門最近的水匪猛地抬頭,酒碗“哐當”掉在地上。沒等他摸向腰間的刀,梟二身後的隊員已扣動扳機,燧發銃“砰”的一聲悶響,鉛彈穿透他的胸膛,帶著血沫釘在艙壁上,濺起的血珠打在旁邊女子的臉上,她的尖叫剛出口就被另一名隊員捂住。
“官軍來了!”有人嘶吼著拔刀,卻被斜刺裡射來的弩箭釘在艙壁上,刀柄還在徒勞地搖晃。“夜梟”隊員三人一組背靠背推進,短刀捅進肋下時手腕會巧妙地一旋,確保刺穿內臟;弩箭專找咽喉、眼眶這些柔軟處,每一次擊發都伴隨著短促的悶哼。狹窄的船艙裡,桌椅翻倒的“嘩啦”聲、骨裂的“哢嚓”聲、利刃入肉的“噗嗤”聲交織成網,血腥味濃得嗆人,連油燈的火苗都被染成了詭異的淡紅色。
梟二的目光越過混亂,鎖定主艙最裡麵那個光著膀子的壯漢——“翻江龍”的胸口紋著條張牙舞爪的蛟龍,鱗片用朱砂染過,在油燈光下像凝固的血。這家夥正一腳踹開身上的女子,伸手去抓掛在艙壁上的鬼頭刀,刀柄上鑲嵌的綠鬆石在黑暗中閃著賊光。
“找死!”“翻江龍”的吼聲裡帶著酒氣,鬼頭刀劈出的風聲呼嘯如雷,刀麵反射的燈光晃得人眼暈。梟二卻像沒有骨頭般猛地側身,刀刃幾乎擦著他的鼻尖劈過,帶起的勁風刮得臉頰生疼。就在“翻江龍”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的瞬間,梟二欺身而進,右手五指如鐵鉤,精準地扣住對方粗壯的脖頸——指腹陷進喉結兩側的軟肉,指節因發力而發白。
“哢嚓!”頸椎斷裂的脆響在嘈雜中清晰可聞,像冰棱砸在石頭上。“翻江龍”狂怒的表情瞬間凝固,眼球暴突如銅鈴,舌頭從嘴角耷拉出來,龐大的身軀晃了晃,重重砸在賭桌上,銅錢滾落的“叮當”聲成了他最後的挽歌。
戰鬥從開始到結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主艙裡的抵抗徹底肅清時,隔壁兩艘船的水匪才剛驚醒,亂糟糟地往艙外湧,卻被守在舷邊的隊員用弩箭點名,屍體像下餃子似的掉進江裡。
“泥鰍”拖著三個被捆成粽子的小頭目過來,他們的嘴被破布塞住,隻能發出“嗚嗚”的哀鳴,褲襠裡滲出的尿水在船板上積成小水窪。“頭兒,問出來了!他們前兒在蘄州下遊劫了支月港來的船隊,說是‘福記’的貨,底艙堆著‘山貨’!”
梟二沒看那幾個篩糠的俘虜,徑直走向底艙。掀開覆蓋的油布,一股刺鼻的硝石味混雜著鐵鏽味撲麵而來。十幾個黑陶罐碼得整整齊齊,撬開一個,灰白色的粉末在昏暗的油燈光下泛著冷光——是閩浙產的上等硝石,顆粒細得像雪。旁邊幾捆用草繩紮緊的長條狀物體,解開草繩,露出泛著冷硬光澤的精鐵條,截麵平整得能照出人影,是湖廣鐵礦的特產。
“留一個活口。”梟二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目光掃過那幾個小頭目,最終落在那個褲襠沒濕的家夥身上。
“泥鰍”會意,一把扯掉那小頭目嘴裡的破布。家夥剛要哭喊求饒,梟二已蹲在他麵前,冰冷的眸子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視著他因恐懼而渙散的瞳孔。
“回去告訴江上所有‘豪傑’。”梟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凍結血液的寒意,每個字都像冰錐子紮進對方耳朵,“從今夜起,川東水營罩著的船,掛‘蜀江’旗的船,誰敢動一根船板,黑石磯就是榜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漂浮在水麵的屍體和正在燃燒的匪船——隊員們點燃了沒用的船艙,火光舔著船板,將江水映成一片詭異的橘紅。
“想在這條江上混飯吃,要麼守我川東的規矩,要麼——”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冷得像刀鋒,“就去江底陪‘翻江龍’作伴,喂那些專啃骨頭的魚。”
小頭目嚇得渾身抽搐,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隻會不停點頭。
快船載著硝石、精鐵和俘虜,悄無聲息地滑出回水灣,船尾的渦流裡,還漂著幾片沒燒儘的船板。黑石磯方向的火光越來越旺,映照著水麵上漂浮的碎木和屍體,像一座正在獻祭的祭壇,將梟二的警告以最血腥的方式,刻進長江上下遊所有水匪的骨頭裡。
夜風中,仿佛還回蕩著“翻江龍”頸椎斷裂的脆響,那是川東力量伸向長江流域的第一聲宣告——暗流之下,已藏著能掀翻巨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