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東腹地,平昌縣。崇禎十七年(1644)夏初。晴日,陽光正好。
縣城主街被“磐石漿”墊得平平整整,踩上去硬實得很。舊巡檢司大院換了新模樣,紅布蒙著的牌匾前擠滿了人,鑼鼓敲得震天響,鞭炮炸得紅紙屑滿天飛,落滿百姓的頭肩。
“劉先生出來嘍!”有人扯著嗓子喊。人群分開條道,劉子墨穿著靛藍直裰,快步走到台階中央,雙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眼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很。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拽下紅布——“川東勸學興農所”六個大字露出來,木牌被陽光照得發亮。
“父老鄉親們!”他清了清嗓子,鄉音親切,“這‘勸學興農所’,今兒算開張了!”他彎腰撿起塊小石子,在台階上畫了個方框,“‘勸學’不是讓娃考功名,是學認字、算賬、種地手藝!”
“劉先生,”前排穿補丁短褂的王老漢往前挪了挪,粗糙的手拽著三娃子的胳膊,指節發白,“俺家三娃子才六歲,鼻涕還掛臉呢,也能來?”
“能!”劉子墨笑著點頭,伸手摸了摸三娃子的頭,小家夥怯生生地往王老漢身後縮,“六歲以上都能來,不分男女!不收錢,紙筆書本所裡供!”
“那學種地手藝,具體教些啥?”旁邊扛著鋤頭的張老五直愣愣地問,鋤頭柄在地上戳出個小坑,“總不能是教俺們咋薅草吧?”
劉子墨朗聲笑道:“張老哥問得好!”他轉身從身後的布包裡掏出一把稻種,攤在手心,“就說這選種,去年秋雨多,好多稻種發了黴,咱就教大家咋挑顆粒飽滿的——像這樣,沉甸甸、金燦燦的才留著。”他抓起一把石灰粉,往水盆裡一撒,“還用石灰水浸種防病害,看,泡半個時辰,蟲子卵子全殺死!”
他又從包裡掏出張格子圖,往牆上一貼:“還有插秧,行距株距得講究,太密了不透風,太稀了浪費地。照著這格子插,保準增產!”
“那施肥呢?”李嬸往前擠了擠,藍布頭巾被風吹得歪到一邊,“俺家那地薄得很,撒多少糞都沒用。”
“這就得學堆肥!”劉子墨指著隔壁院,“吳先生配了新法子,秸稈、雜草、牲畜糞混在一塊兒,加些草木灰,捂上半個月——”他做了個捂東西的手勢,“那肥效頂得上三倍的生糞!”
人群炸開了鍋,王老漢使勁按了按三娃子的肩膀,壓低聲音:“聽見沒?往後去學認字,學好了就把這些法子記下來,彆總在泥裡打滾!”三娃子眨巴著眼,小手攥著王老漢的衣角,指甲都嵌進布眼裡,怯生生地問:“爹,學了能多打糧食嗎?”
“傻娃!”王老漢笑罵,粗糙的手掌在三娃子頭上揉了揉,“學了這些本事,咱家那二畝坡地,保準能多打一擔穀!”
隔壁院更熱鬨。吳明遠蹲在地上,麵前擺著新犁、水車模型和顯微鏡。幾個老農圍著他,有人蹲下去摸新犁的鐵頭,有人伸手轉水車的齒輪。
“這犁看著怪,能用嗎?”黑臉張老漢抓起犁把,使勁往上提了提,臉憋得通紅,“怪沉的!”
“張老哥試試就知道!”吳明遠站起身,幫他扶著犁把,“這角度深,還省力!你往前推推看!”
張老漢咬著牙往前挪了兩步,突然眼睛一亮:“嘿!真輕省!”他又往後拽了拽,犁頭在地上劃出道淺溝,“俺家那老黃牛,拉這犁準能多耕半畝地!”
“吳先生,這水車是腳踩的?”李大叔指著模型,伸手轉了轉踏板,齒輪“哢嗒”作響,“不用人推水鬥了?那春灌的時候,就不用全家老小輪著守在河邊了?”
“不用守!”吳明遠踩上模型的踏板,示範著蹬了兩下,“幾個人輪著踩,一天能澆三畝地!”他彎腰在地上畫了條水渠,“咱還教大家挖水渠,把高處的水引到旱地裡,往後再遇著天旱,咱也有法子應對!”
“那金貴玩意兒是啥?”王老漢指著顯微鏡,手縮在袖子裡,不敢碰,“亮閃閃的,是銀子做的?”
“這叫‘顯微之鏡’,能看見小蟲子!”吳明遠拿起玻璃片,往鏡台上一放,“娃兒,過來瞅瞅!”
三娃子被王老漢往前推了推,怯生生地湊過去,眯眼一看,猛地蹦起來,小手拍著王老漢的腿:“爹!裡麵有好多大蟲子!在爬!腿可多了!”
“那是稻葉上的膩蟲,”吳明遠笑著說,拿起一把草木灰,“看清它啥樣,咱就知道用啥藥能治——是撒草木灰,還是用煙草水噴,都有門道!”他抓起一把煙草末,往水裡一泡,“你看,這水噴到稻葉上,膩蟲全掉下來!”
“能治蟲災?”張老漢眼睛一亮,往前湊了湊,鋤頭柄“哐當”掉在地上,“俺家去年的稻子,一半被蟲啃了!吳先生,這法子能教俺不?”
“不光教,還送新稻種!”吳明遠指著牆角的布袋,解開繩子,抓出一把金燦燦的稻種,“這是蜀江商行選的‘耐澇稻’,去年試驗田收了不少。”他往登記本上一指,“來,在這兒畫個押,就能領十斤試種!種好了,官府有獎!”
“俺要試種!”張老漢搶先一步,抓起筆在登記本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十字,“俺家那三畝窪地,正適合!”
“俺也來!”李大叔也擠過去,筆尖在紙上蹭出沙沙聲。老農們湧到登記處,吵吵嚷嚷,比趕年集還熱鬨。
劉子墨站在門口,看著這場景,嘴角彎得很厲害。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三娃子拽著王老漢的手,小手指著教室窗戶:“爹,俺想去學認字,學了好幫你記稻種多少,記咋堆肥!”
王老漢摸著三娃子的頭,粗糙的手掌在他頭發上蹭來蹭去,眼眶濕了:“中!明兒就送你去!學好了這些本事,咱莊稼人也能抬起頭來!”
陽光穿過窗戶,照在嶄新的課本上,《農桑要術》的頁麵上,密密麻麻寫著選種、施肥、防蟲的法子,字裡行間像撒了金粉。勸學興農所的門敞開著,進進出出的人影裡,藏著川東最實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