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1644),六月初的夜,白帝城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長江與瞿塘峽的交彙處。濃重的墨色從江麵升起,漫過城垣,漫過經略府的飛簷翹角,將整座城池都浸在了化不開的幽暗裡。
長江穿峽而過,水流在夔門狹窄的隘口處被束緊,奔湧的力道更顯狂暴。夜風裹挾著江水特有的腥鹹,混雜著初夏特有的微涼濕氣,從敞開的窗欞灌入經略府頂樓。這風帶著野性,將案頭的燭火吹得劇烈搖曳,明明滅滅的光暈在牆上那幅巨大的川東輿圖上流動,仿佛將圖上的江河溪澗都喚醒了,正隨著窗外的江水一同奔騰咆哮。
林宇獨自佇立在窗前,身影挺拔如鬆。他身上那件玄色長衫,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唯有領口處繡著的暗銀色雲紋,偶爾會被跳躍的燭火映照出一絲微光。他手中沒有握慣常的軍報或文書,而是一張薄薄的帖子。
那是一張灑金宣紙帖,薄如蟬翼,卻又帶著一種內斂的厚重感。紙麵上布滿了繁複的海浪卷雲暗紋,在微弱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如同將整片南海的波濤都微縮在了這方寸之間。林宇的指尖輕輕拂過紙麵,觸感溫潤細膩,帶著上等宣紙特有的綿柔,僅從這紙張的質地與做工,便足以窺見其主人的不凡實力與刻意彰顯的品味——能使用這般紙筆的,絕非尋常之輩。
帖上的字跡是鐵畫銀鉤的楷書,筆力遒勁,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像是用刀劍刻上去的,透著一股殺伐決斷的氣勢。開篇便是一行醒目的落款:“福建等處海防遊擊將軍、兼理糧餉、節製沿海諸寨鄭芝龍拜上”。
落款之下,一方鮮紅的獅鈕私印鈐蓋其上,印泥色澤飽滿,顯然是用上好朱砂調製。印文是古奧的篆體,筆畫猙獰,如同咆哮的猛獸,隱隱透出一股睥睨四海、縱橫天下的霸道威壓。僅僅是看著這方印章,仿佛就能嗅到東南沿海那鹹濕海風中夾雜的硝煙與血腥氣。
林宇的目光緩緩移向正文。鄭芝龍的措辭極儘客氣,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謙卑:“聞川東經略林公,雄才大略,開疆拓土,治政安民,功業彪炳……”字裡行間,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恭維,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掂量著對方的分量。
帖子中提及閩地的物產:“珠貝、珊瑚、香料、犀象等海外奇珍,亦有上等杉木、桐油、硝石之屬”,既展示了自身的富足,也暗示了合作的可能。末尾則點明來意:“今特遣心腹管事陳懷安,攜閩地特產若乾,不日將抵貴境,冀與川東互通有無,共襄商利,締結海上之誼。”
“鄭芝龍……”林宇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不高,卻在寂靜的樓閣內緩緩回蕩,帶著一種空穀回音般的深沉。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既沒有收到強敵示好的欣喜,也沒有被窺探虛實的慍怒,更像是一位棋手在等待許久之後,終於看到對手落下關鍵一子時的平靜與了然。
林宇垂眸,目光落在那張薄如蟬翼的灑金宣紙上,指尖的觸感溫潤細膩,與他掌心常年握刀握筆磨出的薄繭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紙張的質感,比他案頭那些來自江南的貢紙還要考究,單是這一份“門麵功夫”,便將鄭芝龍的底氣與心機暴露無遺——這位“海龍王”不僅要傳遞消息,更要借此展示他的財力與格局。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紙麵,從海浪卷雲的暗紋移到那鐵畫銀鉤的字跡上。鄭芝龍的名字落在紙上,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霸悍之氣,仿佛能看見那位梟雄立於夾板巨艦之首,指揮著千船萬帆縱橫南海的場景。林宇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一種棋逢對手的凝重。
“雄才大略,開疆拓土,治政安民,功業彪炳……”他默讀著這些恭維之詞,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嘲諷,又似了然。這些話聽著順耳,實則每一個字都在掂量他的斤兩。鄭芝龍這隻老狐狸,把場麵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在字縫裡藏滿了試探——川東究竟有多少實力?林宇是不是個可以合作的“明白人”?
當看到“珠貝、珊瑚、香料、犀象”與“杉木、桐油、硝石”並列時,他的指尖在紙麵上輕輕一頓。前者是炫富的點綴,後者才是要害。桐油與硝石,皆是造船、製火藥的命脈,鄭芝龍特意點出,既是展示他的資源,也是在暗示交易的籌碼——他知道川東需要什麼,也在試探川東能拿出什麼來交換。
目光最終停留在“陳懷安”三個字上,林宇的眼神深了幾分。鄭芝龍派此人前來,絕非偶然。他早從密報中得知此人的底細,那是個在刀光劍影裡算賬目、在唇槍舌劍中奪利益的狠角色。派這樣的人來,與其說是談生意,不如說是來“驗貨”的——驗他林宇的成色,驗川東的虛實。
“嗬……”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從他喉間溢出,帶著幾分冷峭。這封帖子,說是示好,更像是一封戰書的前奏。鄭芝龍在東南海疆橫行慣了,怕是從未把內陸的勢力放在眼裡。如今肯屈尊遞帖,不過是川東這兩年在長江流域的動作太紮眼,讓他不得不正視罷了。
他想起這兩年在川東的苦心經營:整頓吏治、編練新軍、開礦建廠、疏通水道……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卻也每一步都踩在了實處。鄭芝龍在海上觀望,他又何嘗不在暗中留意這位“海龍王”的動向?此人能從海盜做到“海上天子”,手段定然非同小可,既是潛在的盟友,更是最危險的對手。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方猙獰的獅鈕印,朱砂的鮮紅在昏暗光線下透著幾分嗜血的意味。林宇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如同在黑夜中鎖定獵物的鷹隼。他能想象出鄭芝龍寫下這封信時的神態,或許是漫不經心地坐在虎皮椅上,一邊把玩著海外奇珍,一邊聽著手下彙報川東的消息,那語氣裡定帶著幾分掌控一切的篤定。
“想看看我是真龍還是肥魚?”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股壓抑的鋒芒,“那我就讓你好好看看。”
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麵上卻依舊平靜無波。他將帖子輕輕放下,動作輕緩,仿佛隻是在處理一件尋常文書。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腦海中已如沙盤推演般,將鄭芝龍的意圖、陳懷安的手段、會麵的利弊都過了一遍。
這不僅僅是一次通商談判,更是川東與海上霸權的第一次正麵較量。一步棋錯,滿盤皆輸。他必須拿出足夠的底氣,既要讓對方看到合作的價值,更要讓對方忌憚川東的鋒芒。
窗外的風更緊了,燭火猛地一跳,將他的影子在牆上拉得很長。林宇的目光投向輿圖上那片象征海洋的空白,眼神深邃,仿佛已看到伶仃洋上即將掀起的風浪。
鄭芝龍,你終於還是來了。那就讓我們好好會會。
“柳堂主。”林宇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那兩份意味迥異的文書上,仿佛在透過它們,審視著兩個即將碰撞的世界。
話音未落,牆角的陰影之中,一道身影如同水墨畫裡被驟然滴入的墨滴,迅速暈染開來,無聲無息地浮現。柳如煙依舊是一身純黑的夜行衣,料子緊致,勾勒出她纖細卻矯健的身形。左臂的空袖隨著穿堂風輕輕擺動,如同蝶翼輕顫,右臂自然垂落,手掌握著一柄短匕,卻不見絲毫寒光外露。她整個人的氣息都收斂到了極致,仿佛與周遭的黑暗融為了一體,若非那雙眼睛,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的存在。
她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的冰晶,清澈、冰冷,能映照出人心最細微的波動,任何謊言與偽裝在這目光下都無所遁形。
“陳懷安,底細。”林宇的聲音依舊平靜,言簡意賅,沒有多餘的鋪墊,直接切入核心。
“陳懷安,泉州府南安人,年約四十五。”柳如煙的聲音清冷平直,如同冰珠墜入玉盤,清脆、冷靜,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不帶絲毫個人情緒,“其父曾為小海商,後家道中落,負債累累。陳懷安早年混跡泉州府市井,精通算術,尤擅心算,心計深沉如淵。約二十年前投入鄭芝龍麾下,初為船隊賬房,因手段狠辣、算無遺策且對鄭芝龍忠心耿耿,逐步嶄露頭角,漸得重用。”
她頓了頓,補充的內容更加關鍵:“現為鄭氏集團核心幕僚之首,執掌‘通海堂’,專司與紅毛番(荷蘭人)、佛郎機人(葡萄牙人)、倭商及沿海各路勢力談判,負責收取‘牌餉’(即保護費),並處理鄭芝龍不便出麵的各類‘私務’——多為暗殺、離間、刺探等事。”
“此人心思縝密如發絲,極擅察言觀色,揣摩人心。談判時慣用綿裡藏針、笑裡藏刀的手段,尤好以重利誘之,以威勢壓之,軟硬兼施,鮮有失手。”柳如煙的聲音沒有起伏,卻精準地勾勒出一個危險人物的形象,“鄭芝龍派其前來,一則顯露出對此次接觸的重視,二則此人眼光毒辣如鷹隼,最善評估對手的虛實深淺。其所圖,絕不僅僅是尋常商貨往來那般簡單,必是為探查川東的真正實力而來。”
林宇微微頷首,指尖無意識地在“鄭芝龍”那方獅鈕印文上緩緩劃過,仿佛在觸摸那股潛藏在紙張背後的、縱橫七海的霸權力量:“鄭芝龍縱橫七海數十年,麾下耳目遍布天下,消息靈通遠超常人。咱們在月港大肆采買船料、硝石,在伶仃洋的種種動作,甚至‘翻江龍’覆滅後長江水道規矩的重立……這些,都瞞不過這位‘海龍王’的眼睛。”
他轉過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夜色濃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但在林宇眼中,這夜色似乎並不存在,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千山萬水,越過了層巒疊嶂的山脈,望向了那片無垠的蔚藍海洋:“他蟄伏觀望了這麼久,看著川東從夔門崛起,看著我們整頓內政、拓展勢力,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他這是想親自來看看,這突然從夔門峽穀裡衝出來的川東,究竟是一條能與他共舞於天下的真龍,還是一條誤入深海、可供他隨意吞食的肥魚。”
林宇踱步到巨大的川東輿圖前,手指先是重重一點,落在長江入海口那片象征著無垠海洋的空白處,那裡是鄭芝龍的天下,是傳統輿圖無法描繪的未知之地。隨即,他的手指緩緩西移,越過廣袤的南方大地,最終精準地落在了伶仃洋畔那個不起眼的、被他親手用朱砂標記的“望海角”墨點上。
“回複鄭家。”林宇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如同利刃出鞘,劃破了房間內的沉寂,“川東雖地處偏遠,物產不算豐厚,然亦仰慕鄭將軍威名,願與閩地通商互利,共謀福祉。會麵地點,就定在我方伶仃洋‘望海角’碼頭!”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一字一句道:“時間——七月十五,月圓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