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船廠深處,此刻已是燈火通明,晝夜不息。
巨大的“磐石號”船塢像一頭被剖開腹腔的巨獸,腹腔內火光熊熊。數百盞鯨油燈懸掛在腳手架上,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如同白晝,連空氣中漂浮的木屑與鐵屑,都被染上了一層橙紅的光暈。
空氣滾燙得像是要燒起來,混雜著令人窒息的複雜氣味:新鮮柚木被炭火烘烤出的焦糖香裡,裹著熟鐵反複鍛打淬火後的金屬焦糊味;刺鼻的桐油味與“磐石膠”(魚膠混合樹脂與特製礦物粉熬成)的腥甜在高溫中發酵,再混上數百名工匠身上蒸騰的汗味,釀成一股能嗆得人眼淚直流的濃烈氣息——這是鋼鐵與木頭在烈火中交融的味道,是巨獸誕生前的陣痛。
震耳欲聾的聲響在船塢裡翻滾衝撞:“鐺!鐺!”的鉚釘錘擊聲像是密集的鼓點,每一下都砸在人心尖上;沉重鐵件被滑輪組吊起時,鐵鏈發出的“嘎吱”聲如同巨獸的磨牙;拉動絞盤的麻繩與木軸摩擦,尖嘯得像是瀕死的野獸;還有工匠們嘶啞的號子——“嘿喲!加把勁喲!”“往左!再往左寸許!”——這些聲音交織成一曲狂暴的交響樂,日夜不息地為這艘鋼鐵巨艦催生。
“甲板三組!鉚釘!把那批新鍛的‘炮釘’給老子用上!”一個光著膀子的監工扯開嗓門大吼,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動,“那邊!孔位對偏了半分!砸!給老子砸實了!這可是要挨炮彈的地方!”
兩名工匠正合力安裝甲板鉚釘。一人穩穩扶住足有手臂粗的鐵鉚釘,另一人掄起八磅重的鐵錘,“鐺鐺”聲不絕於耳。鐵錘落下的瞬間,扶釘工匠的手臂肌肉猛地繃緊,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滑落,滴在滾燙的甲板上,瞬間蒸發成一縷白煙。他們腳下的木板上,散落著數十個砸廢的鉚釘,每個都歪歪扭扭,那是精度不夠被監工扔棄的。
“動力艙!孫老七!”另一個聲音從船底傳來,帶著回聲顯得格外沉悶,“傳動齒輪的齒牙再銼三分!差一絲都要打壞明輪!”
孫老七正蹲在一堆齒輪旁,手裡握著一把特製的三角銼。他弓著背,眼睛幾乎貼在齒輪上,銼刀在齒牙間來回遊走,發出“沙沙”的細響。齒輪邊緣堆積著細密的鐵屑,他時不時用嘴吹一吹,鐵屑混著唾沫星子飛濺,落在他沾滿油汙的衣襟上。旁邊一個學徒捧著油燈,手都舉酸了,卻不敢動一下,生怕燈光晃動影響師傅的精度。
“壓艙石的位置再挪半尺!”有人踩著跳板奔跑,木靴踏在木板上發出“咚咚”巨響,“重心偏了指節寬,下水就得側翻!”
十幾個搬運工正哼哧哼哧地挪動一塊足有千斤重的青石壓艙石。他們腰上係著粗麻繩,繩子深深勒進肉裡,將粗布短褂都磨破了。領頭的老工匠喊著號子:“左三!右二!齊使勁喲!”每走一步,腳下的木板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壓艙石與地麵摩擦,留下深深的劃痕。
工匠們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脊梁上汗珠滾滾,順著緊實的肌**壑往下淌,砸在滾燙的鐵板上,瞬間蒸成白霧。他們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嘴唇乾裂得像是久旱的土地,卻沒人敢舔一下——舌頭上早就布滿了鐵屑與灰塵。一個年輕工匠掄著八磅錘,手臂上的肌肉虯結如老樹根,每砸一下鉚釘,喉嚨裡都擠出一聲悶吼,汗水順著下頜線成串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濕痕。
沒人喊累,沒人退縮。牆角堆著的糙米飯團早就涼透了,旁邊的瓦罐裡,涼茶也見了底。但當監工的鞭子在空中劃出破空聲時,所有人的動作都猛地加快三分——七月十五那個死線,像懸在頭頂的鍘刀,逼著他們把命都豁出去。這不僅是一艘船,是川東要在海龍王麵前亮出的獠牙,是數百個家庭的活命糧,是壓在脊梁上的千斤擔。
此時,白帝城經略府頂樓,林宇正憑欄北望,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山巒,落在了塗山船廠的方向。桌上攤著的船塢圖紙上,“磐石號”的輪廓被紅筆圈了又圈,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各項進度:明輪安裝、船艙防水、龍骨承重測試……每一項都凝結著他的關注。
他想起半月前在船塢看到的景象:巨大的鋼鐵骨架在火光中舒展,工匠們像螞蟻般在其間穿梭,葉夢珠的金屬義肢在陽光下閃著光,正指揮著眾人吊裝甲板。那時他便在想,這艘船將是川東撕開海權壁壘的第一把利刃。
“磐石號”不僅是一艘船,更是他向鄭芝龍、向整個天下宣告的底氣。他期待著七月十五那天,當這艘鋼鐵巨艦在伶仃洋上緩緩駛過時,陳懷安眼中會露出怎樣的震驚。那不僅僅是一艘船的下水,更是一個內陸勢力向海洋發出的宣言——川東,不止於川東。他甚至已經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試航的場景:明輪轉動,浪花飛濺,巨艦犁開碧波,帶著川東的希望駛向深藍。
葉夢珠的床鋪就支在船塢東北角的木板上,鋪著的粗布褥子早就被油汙浸透,硬得像塊鐵板。她裹著件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罩袍,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唯有那支金屬義肢,在火光中泛著冷硬的銀光。這義肢的關節處刻著細密的防滑紋,此刻正沾著半凝固的“磐石膠”,泛著琥珀色的光——她剛從接縫處爬下來。
“夫人,喝口涼茶。”一個學徒捧著豁口的瓦碗跑過來,碗沿還沾著上午的飯粒。
葉夢珠擺擺手,目光死死盯著動力艙的方向。那裡,十幾名精壯工匠正圍著一根碗口粗的傳動主軸較勁。這主軸是百煉精鋼鍛的,表麵還留著鍛打時的暗紅火色,像條剛從熔爐裡拖出來的赤鱗龍。工匠們喊著號子,青筋暴起的手臂推著撬杠,滑輪組的麻繩勒得他們肩膀發紅,才勉強將這數萬斤重的大家夥挪到齒輪組前。
“一!二!三!走——!”孫老七的嗓子早就啞得像破鑼,他精瘦的身子裹在油布圍裙裡,手裡攥著根黃銅卡尺,眼睛瞪得像銅鈴。這是他帶徒弟們熔了七爐鋼才鍛成的主軸,光校準齒牙就耗了三個日夜,此刻額頭上的汗珠正順著皺紋往眼裡淌,辣得他直抽抽,卻不敢眨一下。
“嘎吱……嘎……”金屬摩擦的尖嘯刺得人耳膜生疼。主軸一點點蹭向齒輪組,距離咬合隻剩最後半寸——
“嘭!”
一聲沉悶的巨響,像是兩堵石牆撞在了一起!主軸猛地頓住,任憑工匠們把撬杠頂得彎成弓,那鋼軸就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停!都給我停!”孫老七撲過去,手指顫抖著摸向咬合處。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出他驟然慘白的臉。他掏出卡尺,牙齒咬得咯咯響,量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當啷”一聲把卡尺扔在地上。
“夫人……”他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尺寸……嚴絲合縫啊!可它……它卡死了!”
周圍的號子聲戛然而止,船塢裡靜得能聽見燭火“劈啪”聲。工匠們的動作僵在原地,有人手裡的撬杠“哐當”掉在地上。一個年輕工匠腿一軟,差點坐在滾燙的鐵板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重鑄?彆說二十天,就是兩個月也未必夠!誤了七月十五的期限,他們這些人,怕是都要被拉去填江。
葉夢珠撥開人群走過去,金屬義肢在地上拖出輕微的“刮擦”聲。她沒看孫老七,也沒看那些麵如死灰的工匠,隻是蹲下身,用那隻冰涼的金屬手指,極其緩慢地撫過主軸與齒輪的咬合處。
鐵屑粘在她的指套上,被蹭出細碎的火花。她的動作專注得像在繡花,指尖劃過每一寸鋼麵,連最細微的凹凸都不放過。船塢裡靜得可怕,隻有她的金屬指套摩擦鋼鐵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噬桑葉,又像死神在清點性命。
突然,她的指尖在齒輪內側某處頓住了。
“這裡。”她抬起頭,聲音冷靜得像冰,“敲一下。”
孫老七愣了愣,撿起根細鐵釺遞過去。葉夢珠用金屬義肢夾住鐵釺,輕輕敲在那個位置——發出的聲音有些發悶,不像彆處那樣清脆。
“是毛刺。”她站起身,義肢指向齒輪內側兩道幾乎看不見的凸起,“鑄造時鋼水沒流勻,結了兩個‘鋼豆’。看著不起眼,可到了這寸厘之間,就是要命的坎。”
孫老七湊過去,借著燈光眯眼細看,果然在齒牙根部發現了兩個米粒大的凸起,像是鋼身上長的毒瘤。他猛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我怎麼沒看見!我怎麼沒……”
“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葉夢珠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取最細的油石來,要能嵌進齒縫的那種。再燒三盆滾水,兌上皂角汁——把油石泡軟了,磨起來更細。”
她轉向那些麵無血色的工匠,目光掃過他們磨破的手掌、滲血的肩膀:“孫師傅帶三個人,三班倒,輪流打磨。其他人各司其職,明輪的葉片再刨光一遍,船艙的防水布再刷層桐油——誰都彆閒著!”
“是!”孫老七抓起塊油石,在滾水裡涮了涮,直接跪在齒輪旁磨了起來。粗糲的油石摩擦鋼鐵,發出“沙沙”的輕響,細小的鐵屑混著油石粉末掉下來,在他膝下積成了一小堆銀灰色的粉末。
一個年輕工匠突然喊:“孫師傅,您手出血了!”
孫老七抬手抹了把,滿手油汙混著血珠,他卻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黃牙:“這點血算什麼?磨不掉這毛刺,咱們的血才要白流!”
葉夢珠站在一旁,看著油石下漸漸變得光滑的鋼麵,又看了看那些重新忙碌起來的工匠——有人在給明輪上油,油刷在巨大的木輪上劃出一道道油亮的痕跡;有人扛著鉚釘桶穿梭在腳手架間,桶沿碰撞發出“哐當”聲;連那個差點癱倒的年輕工匠,都在用力擦拭甲板上的鐵屑,抹布在鐵板上留下一道道乾淨的擦痕。她的金屬義肢在火光中泛著冷光,指尖卻悄悄蜷起,掐進了掌心的老繭裡。
船塢裡的交響樂重新響起,隻是這一次,少了些狂躁,多了些沉潛的韌性。錘聲依舊,號子依舊,隻是在動力艙的角落裡,那“沙沙”的打磨聲,像一根細針,正一點點縫補著即將崩裂的希望。
離七月十五,還有十七天。而在白帝城的夜色裡,林宇輕輕撫平圖紙上的褶皺,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他知道,塗山船廠的每一聲錘響,都在為“磐石號”的試航倒計時,為川東的未來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