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船艦試航,偶有故障,何足為奇!”陳墨強壓心中驚濤駭浪,厲聲喝道,“我川東工匠自會處置!不勞費心!我們還是先解決這栽贓扣船、壞我商譽之事!”
“誒,陳管事此言差矣!”陳懷安搖著折扇,笑容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威脅,扇麵在胸前搖出悠閒的弧度,“‘磐石’巨艦,乃貴方心血,更是海上重器!如今突生變故,恐非吉兆啊!依懷安淺見,這或是天意示警?貴方是否操之過急,強求那人力難及之物?此事若傳揚出去,恐對貴方聲譽,對林經略的威望...嘖嘖。”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在陳墨、葉夢珠和被濃煙籠罩的“磐石號”之間來回掃視,像在欣賞獵物的窘迫。
“你...!”陳墨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陳懷安,卻說不出話來。
“陳先生。”葉夢珠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像一塊冰投入滾油,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她上前一步,金屬義肢在陽光下反射著凜冽的寒光,目光如同兩柄冰錐,直刺陳懷安的眼睛,“‘磐石’是我川東的船!是成是敗,是沉是浮,自有我川東工匠負責!輪不到外人置喙!至於你鄭家栽贓陷害、扣押商船、壞我商譽之事...”她猛地抬手,指向碼頭外那三艘鄭家福船,手臂繃得筆直,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
“今日!此刻!要麼,你陳懷安立下字據,承諾一個時辰內傳令月港,無條件放還被扣船隻及貨物,並賠償我商行損失!要麼...”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梟二和他身後那百餘位殺氣騰騰的“商行護衛”,那些人眼中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我川東雖弱,亦有匹夫之怒!便讓你這三艘福船,留在這伶仃洋底,給那‘磐石’作伴!你信不信,我有這個膽量,也有這個能耐?!”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碼頭!連海風似乎都停止了呼嘯,隻有遠處“磐石號”冒出的縷縷黑煙,無聲地訴說著變故。
陳懷安臉上的得意笑容徹底僵死,如同被凍住的豬油,嘴角還保持著上揚的弧度,眼神卻充滿了恐懼。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冰雕般的女人,看著她眼中那毫無掩飾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再看看她身後那些瞬間爆發出屍山血海般恐怖氣息的“護衛”!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讓他渾身發冷!
瘋子!這個女人是瘋子!這個川東也是瘋子!他們竟然敢在鄭家的地盤上,威脅要擊沉鄭家的戰船?!
他毫不懷疑對方有這個能力!那些“護衛”的眼神告訴他,他們真的敢!而且,那艘冒著煙的“磐石號”上,誰知道還藏著什麼恐怖的武器?“驚雷”是否真的被封存?
冷汗,瞬間浸透了陳懷安的內衫,黏糊糊地貼在背上,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他精心算計的籌碼,在對方掀桌子的瘋狂麵前,變得一文不值!
“葉...葉夫人...息怒!息怒!”陳懷安的聲音乾澀發顫,再也維持不住半點風度,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誤會!都是誤會!懷安...懷安這就立字據!立刻傳令放船!賠償!一定賠償!”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撲到桌前,抓起筆,蘸著早已乾涸的墨,顫抖著在紙上寫下放船賠款的承諾,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然後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摸出私印,重重地蓋在紙上。
葉夢珠接過字據,冰冷的目光掃過,確認無誤,才微微頷首,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像。她不再看麵如死灰的陳懷安一眼,轉身對陳墨道:“陳管事,此間事了,後續交割,由你負責。”說完,她大步走出棚屋,目光投向濃煙漸散的“磐石號”,眼中充滿了決然。
“磐石號”輪機艙。一片狼藉。
煙霧稍散,露出扭曲變形的傳動支架和斷裂的齒輪輻條,像一頭受傷巨獸的內臟。受傷的工匠已被抬走救治,留下一地的血跡和油汙。剩餘的人圍在故障點,低著頭,滿臉沮喪和絕望,像一群鬥敗的公雞。巨大的失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所有人。
葉夢珠走了進來,無視滿地的油汙和扭曲的金屬,腳步聲在空曠的艙內顯得格外清晰。她徑直走到那斷裂的齒輪前,蹲下身,冰冷的金屬手指輕輕拂過斷裂的木茬,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夫人...我們...我們失敗了...”孫師傅聲音哽咽,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混著臉上的油汙,衝出一道道溝壑,“是小的沒用...辜負了大帥和您的期望...”
“失敗?”葉夢珠抬起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誰說失敗了?”
眾人愕然抬頭,眼中滿是不解。
“輻條斷了,再換!支架彎了,再鍛!”葉夢珠站起身,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而絕望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鋼鐵的力量,“我們造出了這艘船!讓它浮在了海上!讓它動了起來!今天它斷了根骨頭,我們就給它接上!接上更硬的骨頭!這次用硬木不行,下次就用鐵!用鋼!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
她猛地指向那巨大的故障點,金屬義肢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寒光:“看看它!它現在是不動了!但它還浮著!它沒沉!隻要它還浮著,我們就有機會!工匠的命,就是跟這些鐵疙瘩、木疙瘩死磕!磕贏了,它就是劈波斬浪的蛟龍!磕輸了,大不了從頭再來!哭喪著臉乾什麼?!都給我站起來!清點損失!評估損傷!製定修複方案!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方案!聽見沒有?!”
死寂的輪機艙裡,隻有葉夢珠清冷而鏗鏘的聲音在回蕩,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也撞擊著他們的心臟。工匠們看著她挺直的脊背,看著她眼中那燃燒的、近乎偏執的火焰,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從心底湧起,驅散了冰冷的絕望!
“乾他娘的!”一個年輕工匠猛地抹了把臉,把臉上的油汙和淚水一把抹去,吼了出來,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
“對!換鐵的!換鋼的!跟它死磕!”
“孫頭兒!圖紙!咱們重新算!就不信治不了這鐵疙瘩!”
“把家夥什都拿來!清理現場!”
絕望的陰霾被瞬間撕碎!疲憊的工匠們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他們吼叫著,爭先恐後地撲向故障點,扳手、鐵錘的撞擊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有力!叮叮當當的聲音,像是在奏響一曲不屈的戰歌!
葉夢珠看著重新沸騰起來的輪機艙,緊繃的嘴角終於微微鬆動,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容。她轉身,走出艙門,來到搖晃的甲板上。海風帶著鹹腥撲麵而來,吹起她額前的碎發,遠處,“望海角”碼頭的燈火在夜色中閃爍,像一顆顆倔強的星辰。身後,是輪機艙內傳出的、比海浪更澎湃的修複之聲!
她抬起頭,望向深邃的星空,繁星點點,仿佛在對她眨著眼睛。海上的風暴暫時平息,但真正的驚濤駭浪,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