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經略府議事堂。九月初。夜雨敲窗。
巨大的川東輿圖懸掛正壁,羊皮紙被桐油浸得發亮,上麵密密麻麻的標記比數月前更加豐富、深入。新完工的棱堡用朱砂勾勒,如同三顆釘死在北境的獠牙,鋒芒畢露;新墾區與推廣“旱地稻”的區域用嫩綠色暈染,像鋪開的錦繡,生機勃勃;標注著“勸學興農所”和“農會”的墨點如同星辰般散布,閃爍著文明的微光;“匠作營”“新礦場”“水利渠係”的標識則沿著交通線延伸,似血脈般貫通全境。
燭火搖曳,將圍坐於前的林宇、劉子墨、陳墨、柳如煙(已從伶仃洋返回)、吳明遠等人的身影投在圖上,忽明忽暗,如同守護這片山川的巨人。窗外的雨絲斜斜飄進,打濕了窗欞,“滴答滴答”的聲響在寂靜的堂內格外清晰。
柳如煙將一份彙總情報呈上,紙張邊緣因受潮微微發卷:“鄭家船隊返回月港後,陳懷安被鄭芝龍斥責‘操切誤事’,罰俸半年,但仍居‘通海堂’主事之位。鄭芝龍本人近期頻繁接見紅毛番(荷蘭)東印度公司代表,似在洽談擴大對倭貿易份額。”
她頓了頓,指尖點在情報上的關鍵處:“其對川東態度,表麵遵循‘各守其道’之約,月港硝石供應如常,但‘察訪司’探知,鄭家水師對懸掛‘蜀江旗’的船隻‘查驗’頻率明顯高於彆家商船,且暗中授意部分依附其的海商,對運往伶仃洋的‘非禁貨物’(如優質焦炭、特定礦石)抬價三成。”
陳墨眉頭緊鎖,接過話頭:“工坊方麵,‘磐石號’傳動係統按葉總管新方案重新設計,圖紙已畢,精鐵小齒輪鑄造合格率穩步提升,省力腳踏盤原型機測試效果顯著,預期修複工期仍需三個月。”
他話鋒一轉,語氣沉重:“軍工坊燧發銃月產已達百支,‘轟天炮’增程改良型實彈測試成功。民用工坊,‘磐石漿’產量因新礦場投產,已能滿足水利、道路建設所需。然...精鐵、優質焦炭、銅料消耗巨大,庫存吃緊,部分工坊已開始限量開工。”
吳明遠捋著花白的胡須,接著彙報,聲音裡帶著豐收的喜悅,也有隱憂:“農桑方麵,‘旱地稻’豐收已成定局,各縣上報平均增產三成以上,民心大振。‘農會’已建四十七處,運作良好,新式農具供不應求。然今冬明春,推廣範圍需擴大數倍,良種、耕牛缺口極大。水利建設,秋收後是黃金期,但人力、‘磐石漿’、工匠皆緊張。”
劉子墨麵色凝重地總結:“‘勸學興農所’蒙學已開百餘處,孩童入學踴躍。然師資、教材(尤其是實用農工教材)、校舍皆嚴重不足。‘匠作會’籌建緩慢,工匠技藝傳承與提升體係尚未建立。”
問題如同窗外的秋雨,密集而具體地擺在眼前。資源有限,需求無限;海上暗流湧動,陸上根基初成卻遠未深厚。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些許憂慮,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主位上的林宇。
林宇的目光緩緩掃過輿圖,從北境雄關,到腹地金田,再到塗山船廠,最後落在那孤懸海外的“望海角”標記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發出沉穩的節奏,與窗外的雨聲奇妙地呼應。
“鄭芝龍的小動作,意料之中。”林宇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平靜而充滿定力,像雨中的磐石,“他怕了。怕的不是‘磐石號’的濃煙,而是我川東能在夔門之內,在重重困局之中,以如此速度凝聚民心、改良農桑、精進匠作、鍛造武備的潛力!”
他站起身,走到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川東腹地的廣袤區域,羊皮紙被按出細微的褶皺:“所以,他錯了,大錯特錯!川東真正的力量,從來不在海上爭鋒的炫目,而在內陸深耕的厚重!‘磐石號’的筋骨,需要在塗山的爐火中千錘百煉;抵禦風浪的意誌,需要在北境雄關上磨礪鋒芒;而最終決定我們能走多遠的根基...”
他的手慢慢摸過那些代表新墾區、農會、學堂、工坊的標記,像是在觸摸這片土地的脈搏:“都在這兒呢!在清丈均田後活過來的每塊地裡!在工坊白天黑夜燒著的打鐵爐子裡!在學堂裡奶聲奶氣念書的娃娃們的聲音裡!在老百姓因為減了稅、日子好過了,倉裡糧食多了,心裡對以後越來越有盼頭、越來越篤定裡頭!”
“傳令!”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無可動搖的、如同山嶽般的戰略定力,燭火都被震得晃動了一下:
“一、資源傾斜:暫停‘磐石號’之外所有大型艦船建造計劃!軍工坊全力保障棱堡守備需求及燧發銃量產!‘磐石漿’、精鐵、焦炭、銅料,優先供給水利工程(灌溉渠、水庫)、官道拓寬硬化、以及關係民生的農具、織機工坊!新礦勘探與開采,列為工部第一要務!”
“二、農業根基:吳明遠總領農事!今冬明春,‘旱地稻’推廣麵積翻倍!動用蜀江商行儲備金,聯合各‘農會’,向湖廣、江西大規模購換耕牛!設立‘育牛場’,推廣良種牛畜養!水利工程,秋收後是黃金期,但人力、‘磐石漿’、工匠皆緊張。”
“三、教化與匠藝:劉子墨統籌!蒙學師資不足,可遴選優秀蒙童助教,邊教邊學!教材編纂,以《農桑輯要(圖解版)》、《百工圖說(基礎篇)》為首要!‘匠作會’籌建加速,由工坊大匠輪流至‘勸學興農所’授課,遴選有天賦之學徒,訂立‘師徒契’,官府補貼!技藝精湛之匠人,賜‘匠籍’,享田畝減免!”
“四、察訪司:嚴密監控鄭家及沿海動向,確保硝石供應不輟!對內陸,持續高壓清剿殘餘豪強勢力,保障新政暢通!凡有阻撓農會、匠作會,盤剝新農戶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
林宇的目光最後掃過眾人,燭火在他眼中跳躍,那簇名為“火種”的光芒在深邃的夜色裡,燃燒得沉靜而悠遠。
“鄭芝龍想看我們在海上與他逐浪爭鋒?”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弧度,眼神如寒星般銳利,“那便讓他好好看著!不僅要看著,更要刻骨銘心!看著我們如何在長江之畔開墾沃土、興修水利,讓稻浪翻滾、魚米豐盈;在群山之間築起銅牆鐵壁、操練雄師勁旅,使山川為盾、民心為矛!”
他頓了頓,聲音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堅定:“將根紮向大地的最深處,汲取厚土的滋養,培育出不朽的根基!將民心的薪火燃得更旺,讓黎民百姓心懷赤誠、眾誌成城,化作燎原之勢的熊熊烈焰!將百工的智慧錘煉得更精,鍛造出削鐵如泥的兵刃、發明出巧奪天工的技藝,令每一分才智都化為興邦的利器!”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們默默耕耘、不慕浮華,潛心積累這深根固本之勢。待其大成之日,這星火燎原之時必將席卷而來,莫說一條出海口,便是這浩瀚滄海,也自有我川東不可撼動的一席之地!”
林宇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在雨夜的經略府裡回響,深深刻在每一位核心成員的心裡。海上的暗流和誘惑,都被這如山般堅定的戰略決心擋在外麵。川東這艘大船,收起了指向深海的矛頭,將全部力氣都花在了深耕身後那片肥沃的土地上。
爐火在雨夜裡燒得正旺,映紅了工匠們的臉龐;稻穀在田野中茁壯成長,沉甸甸地彎下了腰;讀書聲在簡樸的屋子裡回蕩,點亮了孩童們求知的眼睛。打好根基,讓星星之火長久不滅,就是為了照亮未來更壯闊的征程。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天邊隱隱透出一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