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1644)十二月下旬,荊襄,宜城,“大西王府”(原縣衙)。
寒風依舊凜冽,但縣衙大堂內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混雜著血腥味的“忙碌”氣息。張獻忠高踞虎皮椅,看著手下將一塊剛剛刻好的、染著暗紅色澤(據說是用雞血混朱砂)的巨大石碑,費力地抬進大堂。石碑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六個大字:“大西王聖諭碑”。下麵則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無非是“安民告示”、“屯田新規”、“嚴禁劫掠”之類的空洞條文,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生硬的殺氣。
他盯著那塊石碑,瞳孔因貪婪而微微收縮。這石碑哪是什麼石頭疙瘩,這是權力的象征!立起來,就意味著老子不再是那個打家劫舍的流寇,而是這荊襄大地說一不二的王!到時候,所有的土地、糧食、百姓,全得聽老子號令!誰要是敢不聽話,老子就用這石碑壓碎他的骨頭!他甚至能想象到百姓們跪在石碑前磕頭如搗蒜的模樣,一股掌控一切的快感順著脊椎直衝頭頂,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好!立起來!就立在大堂門口!”張獻忠滿意地拍了拍石碑,掌心傳來冰涼堅硬的觸感,仿佛握住了整個荊襄的命脈。他轉向一旁躬身侍立的汪兆齡,“兆齡,你擬的那個‘均田令’和‘屯墾章程’,給老子念念!”
汪兆齡連忙展開一卷粗糙的麻紙,清了清嗓子,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念道:“奉天承運大西王詔曰:荊襄之地,久罹兵燹,民不聊生!本王體恤黎庶,特頒均田令!凡無地少田之民,皆可分得豪強逆產田地!另設屯墾軍,授田耕種,三年免征!望爾等感念王恩,勤耕力作,共享太平……”
張獻忠聽著,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弧度。這些漂亮話他聽著舒坦,就像給權力這把鈍刀鍍了層金。分田地?那些肥得流油的好地自然要歸老子的老營弟兄和親信將領,給流民的不過是些荒草叢生的邊角料。可那又怎樣?隻要老子說這是“恩賜”,他們就得感恩戴德!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所有人的生死榮辱都捏在老子手心,哪怕是虛假的恩惠,也得讓他們跪著接!
堂下肅立的孫可望、李定國等將領,臉上表情各異。孫可望眉頭微皺,李定國則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這些天,所謂的“均田”、“屯墾”,他們看得太清楚了。所謂的“分豪強逆產”,不過是張獻忠帶著他們挨家挨戶去“清理”不聽話的大戶,搶來的土地,大頭落入了“老營”將領和張獻忠親信的口袋,隻拿出些邊角料、荒地,分給那些被裹挾來的流民。所謂的“屯墾軍”,不過是換個名頭繼續奴役流民,在督戰隊的皮鞭下,頂著寒風在荒蕪的田地裡做樣子,種子農具匱乏,談何收成?所謂的“三年免征”,更像是個諷刺,因為根本無糧可征!糧荒,依舊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
“大王聖明!”汪兆齡念完,率先高呼。堂下稀稀拉拉響起幾聲應和,更多是沉默。
張獻忠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固,一股戾氣從眼底翻湧上來。這些家夥竟敢不捧場?!他恨不得當場抽出九環刀把這些沉默的腦袋全砍下來當夜壺!但他死死攥住刀柄,指節泛白——現在還不是時候。權力這東西,得慢慢攥緊,先讓他們看看老子的厲害,再讓他們嘗嘗甜頭(哪怕是餿的),總有一天,他們會像狗一樣搖著尾巴喊“大王聖明”!
“好!這章程好!兆齡,你辦事得力!”張獻忠大手一揮,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傳令下去!各州縣,都給老子照此辦理!立碑!宣講!讓那些泥腿子都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子!跟著老子,才有口氣活!”他頓了頓,眼中凶光暴漲,心裡的念頭像淬了毒的鋼針:那些敢藏糧的豪強,正好借這個由頭抄了他們的家!搶來的糧食既能填老子的糧倉,又能分給流民點殘羹冷炙,讓他們覺得老子比那些地主強!等老子把權力的網織密了,整個荊襄的人,都得給老子當牛做馬!“至於那些還敢藏糧、還敢跟老子作對的豪強餘孽……周家莊就是榜樣!給老子繼續查!繼續清!老子要這荊襄之地,隻有聽話的順民!”
命令下達,大堂內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寒意。所謂的“紮根”,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和熊熊烈火之上。荊襄大地,並未迎來新生,隻是在暴政的“均田令”下,陷入了更深重的恐懼和絕望。
同一時間,川東,平昌縣,“勸農所”試驗田。
冬日的暖陽難得地穿透雲層,灑在一片精心整理過的坡地上。雖是天寒地凍,但這片被深溝環繞、田壟整齊的土地上,卻聚集了不少人,氣氛熱烈。林宇褪去了官袍,隻穿一件半舊的棉褂,褲腿挽到膝蓋,赤腳踩在冰冷濕潤的泥土裡,正和幾個老農、吳明遠、劉子墨等人圍著一架造型奇特的木製器械。
這器械主體像一輛沒有輪子的平板車,前端有一個可調節深淺的犁鏵(鐵製),後麵跟著一個帶格子的木鬥。一個精壯的漢子在前麵拉,林宇則在後麵扶著把手操控方向。
“嘿!成了!”隨著漢子一聲吆喝,犁鏵輕鬆地破開板結的凍土,翻起深褐色的泥浪。後麵木鬥的格子裡,均勻地漏出飽滿的麥種,隨著犁鏵的前進,精準地撒入新開的犁溝裡!緊接著,器械尾部一個帶齒的木輪轉動,將翻起的泥土輕輕覆上,正好蓋住種子!
“好!好家夥!”
“神了!犁地、下種、覆土,一氣嗬成!”
“省了多少力氣!還播得這麼勻實!”
圍觀的老農和“農會”的骨乾們發出陣陣驚歎和由衷的讚歎聲。連向來嚴肅的吳明遠,也撚著胡須,頻頻點頭。
“大人!這…這‘新式條播機’,真乃神物啊!”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激動地抓住林宇沾滿泥巴的手,“往年冬麥播種,全家老小齊上陣,點種彎腰累斷腰!有了這寶貝,一人一畜,一天能播好幾畝!還省種子!出苗肯定齊整!”
林宇擦了把額頭的細汗,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陳老伯,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吳先生翻遍了古籍,找到了元代王禎《農書》裡‘耬車’的圖樣,又結合了塗山‘匠作會’王把式他們琢磨出的新犁鏵和齒輪傳動,還有劉先生帶蒙童們算的格子間距……是咱們川東老少爺們一起琢磨出來的!”他指著器械上幾個精巧的榫卯和鐵件,“瞧,這鐵犁鏵是焦炭爐新煉的好鋼打的,耐磨!這齒輪是匠作會反複調試的,保準下種均勻!這格子大小,是按劉先生他們算的‘畝種量’定的,既能保苗,又不浪費!”
“是啊!眾人拾柴火焰高!”劉子墨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亮,“大人提議的‘冬麥條播密植法’,配合這新器械,再加上‘農會’組織的堆肥和冬灌……來年開春,這片坡地的收成,定能翻上一番!”
“翻一番?”陳墨也擠在人群裡,聞言眼睛都瞪大了,“大人!若真能成,這可是活人無數的大功德啊!咱川東的糧倉,就更厚實了!”
“功在大家!”林宇擺擺手,目光掃過眼前這片充滿希望的田地,又望向遠處正在“農會”組織下興修水利、加固田埂的人群,語氣沉凝而充滿力量,“深根固本,根在人心,本在土地!這新農具、新法子,就是咱們紮向土地深處、汲取更多養分的根須!隻有田裡多打糧食,倉裡堆滿餘糧,咱們川東的腰杆子,才能真正挺起來!才不怕任何豺狼虎豹!”
他彎下腰,從新翻的泥土裡撚起幾顆飽滿的麥種,放在掌心,感受著那冰涼而充滿生命力的觸感。
“傳令各‘勸農所’和‘匠作會’!這‘新式條播機’的圖樣,立刻謄抄分發!組織匠戶,全力打造!各‘農會’抽調壯勞力,學習使用!抓住這冬日的尾巴,把能播的冬麥地,都給我播下去!一粒種子,就是一份希望!一片麥苗,就是一道城牆!”
陽光灑在林宇沾滿泥巴卻神采奕奕的臉上,灑在周圍農人充滿希望的笑臉上,灑在那架凝聚著智慧的新農具上,也灑在那片剛剛播下種子的、黝黑肥沃的土地上。這片土地,在寒冬中孕育著生機,也孕育著川東更加堅實的未來。
荊襄,宜城郊外,“屯墾”營地。
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一片荒蕪的坡地上,幾十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屯墾軍”流民,在幾個凶神惡煞的督戰隊監視下,有氣無力地用簡陋的木耒(類似鏟子)刨著凍得梆硬的土坷垃。所謂的“播種”,不過是象征性地往刨開的小坑裡丟幾粒乾癟的麥種,再用腳胡亂踩上幾下。土地貧瘠,工具簡陋,人心渙散,所謂的“屯墾”,更像是一場絕望的表演。
張獻忠其實知道這裡的情況。他派人來看過,那些流民根本沒心思好好種地,也沒那個力氣。但他心裡冷笑——種不種得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人得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乾活!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命握在老子手裡!等老子把荊襄的權力牢牢抓在手裡,有的是辦法折騰他們!到時候,不僅要他們種地,還要他們修城牆、造兵器,所有的活都得乾,所有的好處都得歸老子!這才是真正的王法!
一個瘦小的少年,因為饑餓和寒冷,動作慢了些,立刻招來督戰隊皮鞭的抽打!
“啪!”
“沒吃飯嗎?!磨蹭什麼!快乾!誤了王事,扒了你的皮!”鞭子落在少年單薄的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悶哼一聲,踉蹌倒地,手中的木耒脫手飛出。
旁邊一個滿臉菜色的老農,默默撿起木耒,塞回少年手裡,渾濁的老眼裡滿是麻木和悲涼。他看著腳下這片被胡亂翻攪的土地,看著那些隨意拋灑、多半會被鳥雀或凍土吞噬的種子,再看看遠處縣衙方向隱約可見的“聖諭碑”輪廓,嘴角扯出一個苦澀而絕望的弧度。紮根?希望?在這片被血與火反複蹂躪、又被暴政強行“開墾”的土地上,隻有荊棘,沒有根須。寒風卷過曠野,嗚咽如泣,仿佛在哀悼這片土地無法孕育的生靈。
兩條道路,在崇禎十七年的寒冬裡,走向愈發清晰的分野。一條,以血染碑,以暴為犁,在仇恨與掠奪的廢墟上,妄圖栽種虛幻的根基,收獲的隻能是更深的荒蕪與荊棘;另一條,以智為犁,以民為本,在汗水與協作的沃土中,深紮下堅韌的根須,孕育著抵禦風霜、生生不息的希望。血雨腥風或許仍將肆虐,但深植於厚土的根須,終將在春天迸發出破土而出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