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時,三個黑影從燒焦的草垛裡鑽了出來。是王二柱的妻子,還有兩個幸存的半大孩子。女人的左臂被燒傷,露出紅肉,手裡緊緊攥著那把染血的剪刀。她最後看了一眼火光漸熄的村莊,咬碎了牙,帶著孩子鑽進了茫茫夜色中的深山。
山風掠過焦黑的斷壁殘垣,卷起幾片燃燒後的灰燼,像無數隻黑色的蝴蝶,飛向荊襄大地的四麵八方。
荊襄,“大西王府”偏殿。
殿內氣氛凝重。張獻忠臉色陰沉地坐在虎皮椅上,麵前攤著一份血跡斑斑的“頌文”考卷(正是那年輕書生所寫),旁邊卻放著一份截然不同的密報。汪兆齡垂手侍立,額角有汗。
“媽的!”張獻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墨跳起,“這就是你給老子找的‘賢才’?嗯?寫的什麼狗屁玩意兒!‘聖德如天’?‘澤被蒼生’?放他娘的狗臭屁!”他抓起那份辭藻華麗卻空洞無物的考卷,狠狠摔在汪兆齡腳下,“老子要的是能寫告示安民、能算錢糧賬目、能寫檄文罵朝廷的刀筆吏!不是這種隻會拍馬屁的酸腐廢物!轅門外掛著的那個老骨頭,骨頭都比這些廢物硬!”
汪兆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大王息怒!是...是屬下失察!這些書生...久在承平,隻習八股,於實務...確實...確實不堪大用...”他心中苦澀萬分。屠刀之下,要麼是寧死不屈的硬骨頭,要麼就是被嚇破了膽、隻會諂媚的軟骨頭,真正能辦事的乾才,要麼早跑了,要麼根本不屑來考這“鬼門關”。
“廢物!都是廢物!”張獻忠煩躁地站起身,來回踱步,“紮根紮根!沒糧沒餉,老子拿什麼紮根?靠這些廢物寫頌歌能填飽肚子嗎?”他猛地停下,眼中凶光一閃,盯住汪兆齡,“你上次說的‘清理’豪強餘孽,收繳‘逆產’,進行的怎麼樣了?糧食呢?金銀呢?”
“回大王...”汪兆齡聲音艱澀,“宜城、襄陽周邊的大戶,經...經周家莊一事及後續‘清理’,已...已十室九空。所獲錢糧...大部已充作軍需,餘下...餘下實在有限。且...”他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道,“且此等酷烈手段,已引發鄉野洶洶暗流,近日...已有數起‘屯墾軍’遭襲,督戰隊被暗殺之事...恐非長久之計啊!”
“暗流?暗殺?”張獻忠怒極反笑,“好啊!來得好!老子正愁沒處開刀祭旗!傳令孫可望、李定國!給老子加大巡查力度!凡有聚眾不軌、傳播流言、抗拒‘王命’者,無論男女老幼,殺無赦!連坐!屠村!老子要用血,把這荊襄的‘根’給澆實了!”
他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和死氣沉沉的城池,一股巨大的、無處發泄的暴戾和一種深沉的挫敗感交織翻湧。這荊襄的根基,非但沒能紮下,反而像陷入了泥沼,越掙紮,陷得越深,四麵八方都是冰冷的敵意。林宇...川東...他腦海中再次閃過那個名字和那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一股混雜著嫉妒、怨恨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迷茫,悄然滋生。
川東,白帝城,經略府密室。
燭火搖曳。林宇、陳墨、柳如煙圍坐。柳如煙帶來的消息,讓室內氣氛如同冰封。
“...消息確鑿。李自成部已於正月攻破潼關,孫傳庭...戰死。西安...危在旦夕。”柳如煙的聲音清冷如刀,“北直隸方向,建奴(後金)調動頻繁,似有大規模入關跡象。朝廷...朝廷急詔各路兵馬勤王,然...應者寥寥。”
林宇閉了閉眼,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敲擊著。潼關失守,西安不保,李自成兵鋒直指北京!而關外虎狼眈眈...大明江山,已是風雨飄搖,危如累卵!川東,這偏安一隅的“厚土”,還能安寧多久?
“朝廷...可有旨意到川東?”林宇沉聲問。
“暫無明旨。”柳如煙搖頭,“但朝廷暗使已至夔州,接觸趙猛將軍舊部...似有繞開大人,直接調動川東新軍北上之意。”
“哼!”陳墨忍不住冷哼,“驅虎吞狼不成,又想抽我川東筋骨去填北方的窟窿!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林宇沉默良久,目光在燭火映照下深邃如淵。北方的驚雷,終於要炸響了。川東,站在了曆史的風口浪尖。是奉詔北上,卷入那必敗的漩渦,耗儘川東積蓄的力量?還是...力保根本,為這亂世留存一方元氣與希望?
“張獻忠在荊襄動向如何?”林宇忽然問道,話題陡轉。
“據報,其因‘恩科’未得真才,內部矛盾加劇,正變本加厲搜刮地方,鎮壓反抗,民怨沸騰如鼎。”柳如煙答道,“然其兵力尚存數萬,困獸猶鬥,若北方劇變,難保其不會趁亂再圖川東,或...北上與李自成爭鋒。”
北有李闖、建奴,西有張獻忠這頭受傷的瘋虎,朝廷又暗懷鬼胎...川東,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
“深根固本...”林宇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早春凜冽的夜風湧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卻吹不滅他眼中的堅定,“...從未如此刻般緊要!傳令各堡寨:外鬆內緊,加固城防,整軍備武!農會、匠作會,春耕、工坊之事,一刻不得鬆懈!北方之變,靜觀其局!然...”
他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堅毅的輪廓:
“...無論驚雷起於何方,川東之根基,不容有失!此乃百萬生靈托命之所,亦是亂世中...不滅之薪火!備舟楫,儲糧秣,但有一線生機,亦當力保此‘根本’不失!”
命令下達,川東這架精密的機器,在北方驚雷隱隱的背景下,以更高的效率運轉起來。加固堡寨的號子聲,田間搶播的吆喝聲,匠坊打鐵的叮當聲,學堂稚嫩的讀書聲...交織成一曲在亂世風暴前,奮力紮下更深深根的生命樂章。
而在荊襄,在北方,血與火的狂瀾正在彙聚。風,起於青萍之末。川東這片看似平靜的“厚土”,即將迎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深植的根須,能否在風暴中屹立不倒?命運的答案,在風中飄蕩。
幾日後,荊襄一處偏遠的村落,因一名屯墾軍士兵被村民失手打死,張獻忠的屠村令便如催命符般抵達。孫可望率領著手下,將整個村落團團圍住,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火光衝天,哭喊聲響徹雲霄,幸存的村民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他們在夜色中悄然逃離,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種子。
與此同時,川東的農會成員們正忙著平整土地,準備春耕。匠作會的工匠們則在加班加點地趕製武器和農具,為即將到來的繁忙季節和可能的戰事做著充分準備。新軍的訓練也愈發嚴苛,士兵們個個精神抖擻,士氣高昂。
北方,李自成已攻克西安,建立大順政權,正積極準備向北京進軍。後金也已做好入關的準備,虎視眈眈地盯著中原大地。大明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席卷整個天下。
張獻忠得知北方局勢後,更加焦躁不安。他一方麵加緊對荊襄百姓的搜刮,以擴充軍備;另一方麵,又在暗中調兵遣將,窺視著川東的動向,妄圖在亂世中分得一杯羹。
林宇站在白帝城的城樓上,望著遠方的天空,神色凝重。他知道,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川東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能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中生存下去,保住這亂世中的一絲希望。